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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沈戾每天在御剑峰不起眼的断崖上奏箫。

南宫纤云从藏书阁偷出来的那卷谱曲,也不知何人所著,全曲贯注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可以说,这是世间音律之大成绝本。

此曲共有四十五个篇章,每篇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

沈戾日复一日的练习,从清晨到日暮,排解心中苦闷。

因为你无法忍受这样孤独的生活,还要饱受相思之苦。

甚至连梦里,都是心爱人的影子。

如果不在清晨吹奏一曲,未时吹奏一曲,你就不知道这一天该怎么度过。

如果不站在断崖风口的石头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你就不知道这一生该怎么度过。

终于这一天,沈戾学到了最后一个篇章——浣月天涯。

冷冽的山风吹来,吹动他鬓边散落的发丝。

摊开那卷曲谱,沈戾手中已然多了一支玉箫,深深沉浸一下思绪。

他将那箫抵在唇齿之间,漫天星辰映入眼里,回旋婉转,箫声渐响。

箫声夹着冰泉之气,如海浪层层推进。

如雪花阵阵纷飞,

如峡谷一阵旋风,

如深夜银河静静流淌……

而在这时,奇异骤生。

那支箫竟发出幽幽的光华,一段段文字从箫音旋律中一个接一个漂了出来,凌空浮现,围着沈戾周身飞扬。

沈戾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正在吹奏的曲子戛然而止。

随着那首曲子被打断,从曲谱中活跃出来的映像开始渐渐消失,玉箫也在慢慢失去光华。

不多时,已变成一支死物。

沈戾盯着手里的箫,心跳得越来越是厉害,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喊着:“这是怎么回事?”

这支箫是姒晟轩送给他的,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可为何吹奏“浣月天涯”,便有了异样?

他赶紧把曲谱整卷摊开在地上,再一次吹奏出上面的曲子。

果然,那些文字又在周围活跃起来,似乎这首“浣月天涯”的曲调是一把触发玉箫的钥匙。

难道说,这支玉箫也是魔宫之物?

正在沈戾胡思乱想之际,那些漂浮在眼前的文字越来越清晰,排列组合成一封书信:

吾儿鸢飞戾,见信如晤:

娘一生杀人不知几何,毕生忠于魔宫,与你爹相识如金风玉露,然此情非天地所容,你爹常说世事本无道,其实不然,人魔殊途,注定不能善终,但只为情故,虽死亦无悔,只是可怜了你和莺儿,此番你们投奔惊邪剑派,不知神州武林中人会如何折磨你们,祸因魔珠而起,娘狠心将冰魔珠置于你丹道之内,亦是迫不得已,只担心日后你们二人必受正道苛待,特留此七绝曲谱,娘与你爹毕生所学皆著于此,悯生咒可解开你体内魔珠封印,助你练就绝世修为,你会经历劫难,磨炼出自己的人生,照顾好妹妹,娘只此一愿,别无所求。

青山虽在,锦书难托,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

莫!莫!莫!

雪魔绝笔。

沈戾眸光在字里行间跳跃,明明还无尽之言,却偏偏这么不了了之。

波涛汹涌的情绪在极其沉痛的喟叹声中,这封遗书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一位母亲写给孩子的遗书。

此前沈戾倒是听姒晟轩说起过冰火魔珠,乃世间极寒极阳之物。

魔宫镇宫之洪荒异宝,威力绝伦。

可是……

雪魔是谁?

鸢飞戾……

是谁?

为何我名字里也有一个“戾”?

沈戾糊涂了。

但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因为随着箫声的延续,又是一段咒语浮现出来。

一时之间,自他丹道之内竟有一股森森冷意,似要冻裂灵魂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娘狠心将冰魔珠置于你丹道之内,亦是迫不得已……

悯生咒可解开你体内魔珠封印……

这巨大的痛苦突然袭来,沈戾脑海中浮现出信中关联,几乎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冰、冰魔……竟然在我体内……”

在意识消失之前,他还在问自己:“我、我究竟是谁……”

第二天,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清晨薄雾。

沈戾像是经过了一个漫长寒季的冬眠,肌肤上附着的冰雪慢慢化去。

他睁开眼眸,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同了。

我到底是谁?

能够直接给他答案的人,只有他的义父。

但此时殴冶流云并不在山中。

沈戾再次握紧那支玉箫,眸光渐凝。

他决定去问清自己的身世。

风回岭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茵起伏的御剑峰下。

时隔一年,当沈戾再次见到当初互定君子之约的姒晟轩时,他已经不在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了,而是手握珍品宝剑的五品御士。

这倒不是姒晟轩有多高的修真天赋,而是惊邪剑派舍得培养他。

入门一年,齐悲鸿亲自请出闭关长老为他打通任督二脉,才有今日的进境。

久别重逢非昨日,万语千言不忍谈。

沈戾看着姒晟轩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恭喜姒师弟,方才一年未见,便已晋为五品御士!”

姒晟轩长叹一口气:“戾师兄,你的事我听说了,又不是只有修真这一条路,你可要看开点啊……”

沈戾暗想,只怕你不知我丹道内不是一般的石头。

姒晟轩伸手在沈戾肩头拍了拍:“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朋友,你不该躲着我的!”

许久,沈戾才道:“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件事想问你,还请如实相告!”

在他认真的注视下,姒晟轩正色道:“你问吧!”

当下沈戾便拿了玉箫出来:“当日你赠我这支箫,是从何处得来?”

“说来也是巧,我们相遇之前,我曾遇到一位先生,是他赠给我的!”

“他姓甚名谁?”

“这……他没说,只说与我有缘,我便没有多问!”

姒晟轩讶道:“怎么此物可有不妥?”

“没、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沈戾随即收起玉箫,没有在此事上节外生枝。

因为此刻从姒晟轩的反应来看,似乎他真的不知道这是魔宫之物。

而且姒晟轩一向礼贤下士,有奇人赠送宝物也是正常。

也许,真是巧合呢?

“对了!”

忽然沈戾转过头来:“姒师弟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鸢飞戾这一号人物?”

姒晟轩紧张地四下里望了望,悄声道:“你从何处听来?打听他做什么?”

沈戾道:“这里没有别人,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师弟你但说无妨!”

姒晟轩几经踌躇犹豫,点头道;“罢了,那我便只说给你一人,你可千万不要再传给第三人知道,否则对你我不好!”

沈戾神色郑重,洗耳恭听。

“你说这个人,十七年前已经死了……”

在姒晟轩的讲述中,一代江湖恩怨被娓娓道来。

鸢飞青天原是惊邪剑派掌门真人最疼爱的嫡传弟子,也是惊邪七剑修为最高的一人,镇派之宝惊邪剑上一任主人。

倘若不出意外,第十二代掌门之位也非此人莫属。

但在十七年前的凉城关一战,鸢飞青天不拘于正魔之分,竟与魔宫第一女魔头雪魔产生情愫,奈何上千年的杀伐争斗,正魔两道早已成你死我亡之势,门下弟子也绝对不许结交,违者必遭天下所不容,二人却义无反顾结为夫妻,携手力抗时势,终双双殒命。

沈戾听得动容:“那……他们到底为何人所杀?”

“知悉真相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敢说话!”

姒晟轩又压低了几分声色:“据说,雪魔为情背叛魔宫,盗走镇宫之宝冰火魔珠,后夫妻二人行踪暴露,雪魔与十六代魔君同归于尽,鸢飞青天带幼子逃亡神州,死于奕国,再后来,你义父殴冶流云带回来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名字就叫鸢飞戾!”

听到这里,沈戾已经不难想象自己就是义父当年抱回来的遗孤。

心绪震荡下,他问道:“鸢飞戾因何而死?”

姒晟轩唏嘘长叹:“当年全天下人都在觊觎魔珠而不得,正道诸派以为魔珠被你义父带回御剑峰,便来商议如何处置魔珠,本来鸢飞青天和魔宫宫主相恋,这对惊邪剑派而言就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况且他们还生下一个孩子。

天极真人身为武林至尊,为了门派声誉和正道同盟之义,便将自己的徒孙一掌震毙,也算大义灭亲了!”

“可恶,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简直恩薄寡义,滥杀无辜!”沈戾一脸激愤。

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个孩子啊!

姒晟轩叹道:“所以这十几年来,神州武林将此事秘而不宣,世人敬英雄,重英雄,但真正的英雄,却多半凄凉惨淡下场,也许这就是江湖吧!”

沈戾默默品味这番话,在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束缚下,竟忍不住为爹娘的传奇心生敬仰。

同时,又为他们的悲壮结局感到痛心。

更对天极真人对年幼的自己痛下杀手而愤恨。

“不过话说回来……”

姒晟轩似乎并不知道沈戾的身世,还煞有其事地猜测道:“也许正是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戾,才让殴冶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将你收为义子,弥补当年师侄惨死之憾,若说起来,这也是你的造化!”

沈戾恍然如是,当年义父料到我会遭此毒手,便用别人的孩子代我受死。

后来他收我为义子,假意弥补当年师侄惨死之憾,以此来蒙蔽惊邪剑派,让他们不能怀疑我的身份。

真是用心良苦啊!

“嘿嘿嘿……原来竟是这般……”

沈戾低声冷笑起来,那狰狞的面容看得姒晟轩心底发寒。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曾经认识的沈戾,而是一张陌生的脸。

“不对……”

“不对……”

沈戾想起娘亲信中还提到他有个妹妹,又问姒晟轩:“当年鸢飞青天夫妇还有个女儿,名叫鸢飞莺,你可曾听过?”

“未曾!”

姒晟轩也是吃惊:“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师弟你从何处听来?”

“你不要问了,今天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沈戾慌乱地掩饰不可说的秘密,若是给师门知道自己的身世,很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姒晟轩暗自沉吟着,似乎已经觉察出一丝端倪,但还是答应下来。

许久他才道:“戾师弟,你今后有何打算?”

沈戾转开目光,脸上有淡淡的迷茫:“是啊,我该怎么办呢?”

姒晟轩上前一步,凝重道:“今日你所提之事,除了我,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被姒晟轩这般提醒,沈戾讷讷点了点头。

恐怕最不希望他知道身世的人,就是他的义父殴冶流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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