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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缓时急一夜春雨,淋湿了路边小草,滋润了山坡野花,也浸透了……寿阳的城墙。
昨晚雨势刚起,迟宜便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为防万一,他又返回了城墙,将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干人都赶了起来,准备用石灰泥连夜修补城墙上的裂缝。
然而,对面的韩军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火把刚一点亮,箭矢和石弹便夹杂着雨点疾射而来,彻底浇灭了迟宜最后一线希望。
“这是老天要绝我啊!”
满嘴燎泡的迟宜站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大的雨水。
这雨要是继续再下两日,外城墙根本不用攻打,或许它自己就倒塌了!
“郎主,外城恐怕就要失陷了,我等是否先回内城?”迟宜的几个门义站在一丈开外,躬身行礼之后小声问道。
“我若回了内城,这外城还会有人守吗?”迟宜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只觉得浑身无力。
昨晚他冒着大雨带着人试图修补城墙,谁知韩氏早有防备,不但城墙没修好,反而还折损了十几名士卒,其余兵士民夫一哄而散,他却因为淋雨患上了风寒。
此时此刻,一夜未睡的迟宜无比怀念家中那张温暖的大床。
“你们相不相信,只要我前脚一走,后脚这外城就会失陷?”
韩氏重兵围城,援军却迟迟不见踪影,寿阳失陷是早晩之事,城内数万守卒,又有几人愿为这座城池陪葬?
贪生畏死本就是人之常情。
“外城失陷还有内城,即便内城失陷,还可以逃出城外……”
迟宜长叹一声:“外城七日未破,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罢了!你们收拾一下,这就撤……”
话音未落,城外喊杀声突然如雷鸣般传来!
“城墙塌陷了!”
守城士卒从城墙方向仓皇向通往内城的甬道逃窜,门义们拉了几名士卒来询问,才知道被砸裂的城墙经一夜浸泡,又在方才被数枚石弹击中之后终于塌陷。
而早有准备的韩家军立即便发起了全面进攻。
“速回内城!”
喊杀声越来越近,每个人此时想的都是逃回内城,因为他们知道城墙一破,城内守军根本就不可能抵挡得住士气正旺的数十万攻城大军。
万余跑得快的军民涌入内城,反应迟缓或腿脚不灵活的则被关在了厚重的城门之外,成了韩家军的俘虏。
挡在韩家军前面的,是比外城还要高出一丈的城墙,以及引淝水围成、宽达十丈的护城河。
但再坚固的城池也有攻破的时候,困守孤城,面对数十万“陈军”的进攻,每名守城士卒心里都充满了绝望。
迟宜拖着病体继续到内城城墙上去安排守城,但直到次日一早,韩家军却仍然没有发起攻击。
因为这个时候,韩端收到了王琳已经率部沿颍水南下的消息。
……………………
“……待王琳船队出颍口入淮水之后,水军便迅速出淝口尾随截断他的退路。”
韩军大营内,众将围在中军大帐的沙盘前,听韩端讲解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王琳入淮不能入淝,势必沿淮水东下寻找地方登岸,但这一带已经被我军占领,而且即便他在这一带上了岸,也无法突破我军的封锁进入寿阳。”
“过了寿阳就是八公山,若王琳无法在寿阳濒水上岸,就只能去八公山!也只有从八公山方向绕道,彼等才能从东门进入寿阳。”
“我明白了!”卜僧念看着沙盘思索片刻,方才朗声问道:“郎主之意,是要在八公山下设伏?”
韩端微微颌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要在八公山下设伏,就得先解决八公山上的齐军。”卜僧念皱起了眉头,“王琳自梁州顺水而下,最多后日便能入淮,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明日一日。”
“郎主,八公山虽不高峻,但却连绵数里,地势也颇多险要,而且齐军还在山上险要之处设立了数处军寨,只一两日时间,恐怕我军难以尽数攻破。”
蔡兴柏道:“攻下八公山并不难,但时间确实太仓促了些,只一日之间,怕是连八公山诸峰都走不完。”
众将纷纷点头附和,韩端终于忍不住哈哈笑道:“驻守八公山的齐军将领崔远已经归降了。”
“老严孤身入山说降崔远,功不可没!”
严友元却不居功,只是笑着拱了拱手:“若非大军压境,崔远战不能胜,逃又无路,否则又岂能说得他归降?”
“他不是无路可逃,而是逃不如降。淮上多经战乱,官吏以及世家豪强大多都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面倒,要想活得长久,就必须学会审时度势。”
“确实如此。”
严友元笑得愈发灿烂,“但话说回来,我们这也是沾了陈国的光,如今寿阳无论官兵民等,都以为我们是陈军打着韩家的名号北伐,若非如此,这崔远怎么会这么痛快就降了我军。”
“这不就是狐假虎威吗?”
韩端摩挲着下巴,突然问道:“老严,你说我们将淮南拿下之后,再向陈国朝廷请封,你说那陈皇帝会不会赏我一个拿得出手的官职?”
严友元蹙眉沉吟片刻,道:“这个……应该不会吧?这陈皇帝猜忌心甚重,他若是腾得出手来,恐怕最先想的就是出兵讨伐我等,哪儿可能会再给郎主封官?”
卜僧念问道:“主公难道想归附朝廷?”
“怎么可能?别说陈皇帝不放心我,就算他不计前嫌,我也不愿意日后做亡国之臣。刚才起这个心思,只是觉得陈军的名号如今比较好用而已。”
韩端轻轻拍了拍案几:“还是说正事要紧,老严已经和那崔远说好今日便率部下山来投降,我军必须在王琳来到之前翻越八公山设伏。”
计议妥当,各将自回营去整兵不提,到得下午,崔远果然守信率领九千垂头丧气的州郡兵下山来归降,韩端让严友元带着人去安置降兵,自己则将崔远请到了帐内。
“崔君深明大义,实乃两军将士之福。”
“实在是惭愧!”作为降将的崔远很有自知之明,远远地躬身作了一揖,然后才走到韩端下首正襟危坐,
稍作寒暄过后,韩端便直接说道:
“今我提二十万大军围城,要破寿阳易如反掌,之所以到今日还未发起攻势,便是要等齐国援军来了之后将其一网打尽,如此方可保淮南日后无忧。”
崔远拱手道:“将军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及。”
“淮阴、小岘两战,齐国二十万大军尽没,如今可以抽调南下的兵马,只有淮北诸地之外军,若我此次再剿灭数万,那齐国朝廷就要担心我提兵北上,而不是想着再进淮南。”
韩端摆了摆手:“此乃其一,其二,则是为了生擒王琳,不知崔君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崔远迟疑道:“不知将军要我如何行事?”
“最多后日,王琳便会抵达淮水,你只需将其诱到八公山下,便可算是大功一件。”
自己降敌不说,反过来头来又要加害友军,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便可称作是“恶名远扬”,崔远实在不愿去做,但他刚一迟疑,却听韩端说道:
“听闻崔氏乃临淮世家望族,传承至今已逾五百年,本将早就心生仰慕,淮南事毕之后,定当亲赴临淮拜访。”
崔远连忙道:“不敢不敢!韩将军国之柱石,岂敢劳动将军大驾?”
韩端心道这厮好不省事,自己明明说的是威胁之语,可他竟然真当自己对崔氏心生仰慕。
领悟能力如此之差,韩端只得又补充了一句:“寿阳到临淮不过一百多里水路,我军新造的金翅大舰,其速快逾奔马,一来一回,最多不过一日而已。”
这话一说出口,崔远才明白过来,对方这是用整个临淮崔氏来要挟他。
临淮崔氏虽是百年大族,但在数以十万计的“陈军”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崔远根本不敢作此设想。
只一刹那,崔远的脸色就变得煞白。
若不答应,非但他脱不了身,还极有可能连累整个家族,但若是答应下来,他这辈子可就算是彻底毁了。
“不忠不义”之徒,世人谁不唾弃?
但韩端却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循循善诱道:“你以汉人之身而事北胡,如今弃暗投明,方是大忠之举。”
这话确实有些道理,崔远听得暗暗点头,只听韩端又道:
“你既已投诚,与齐军便是互为仇敌,即使用计擒了王琳,也是各为其主,仍可称得上是大义。”
韩端一拂衣袖,又道:“王琳乃才干之士,我擒了他来也不是要取其性命,而是要……请朝廷重用。日后你与他先后反正同朝为官,却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
说完这些话,韩端便不再追问,过了好一会,崔远才苦着脸重复问了一句:“将军欲让我如何行事?”
“你只需派心腹之人立即去给王琳送信……”
……………………
木船顺流而下,水流潺潺有声,王琳默立在船头,身后是他的几名亲卫部曲。
“郎主不必忧虑,我等到了寿阳之后,便将船只留在北岸,若事不可为,大可再逃回河北。”一名部曲见他愁眉不展,便开口劝道。
“愚蠢!就凭这些人,就算有船接应,我等也休想逃脱陈国水军追击!”王琳突然转过头来,指着后面由各种大小船只组成的船队,大声喝骂。
除了十数艘河道水军的中小战船之外,其它全是各州郡强征来的民船,士卒们抱膝坐于船上,神色萎靡,有的甚至扒在船舷“哇哇”呕吐。
这不是夸张,淮北士卒中,有许多这一辈子都没坐过船,初次乘船,不晕才是怪事。
所以,不能怪王琳如此生气,实在是此去毫无胜机,但偏偏君命不可违,明知此去九死一生,他也得硬着头皮送上门去送死。
不管是诸州郡兵马还是新征募来的士卒,全都没有经历过战事,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就凭这些人,怎么去和陈国北伐的精锐士卒作战?
他原本是想在梁州将这些士卒初步整训之后再南下,但扬州刺史却一连送来了五封告急文书,声称陈军已将寿阳团团围住,若再迟得两日,寿阳必将易主。
王琳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寿阳一旦告破,他必定难逃罪责,什么“隔岸观望”、“救援不力”、“延误战机”等等罪名都会落到他头上来。
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率领五千州郡兵和两万五千名刚征募来的青壮即日南下,但在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殒命的准备。
好在一路南下,一直到了颍口,都没有碰到陈国的水军,要不然就凭船上这些士卒,根本不用打,陈军只需将船靠近,直接上船来提溜人就行了。
若是韩端知道了这一点,怕是要气得破口大骂,他绞尽脑汁想了这些法子来对付王琳,还不如将水军直接布置在颍水。
北齐的“水军”和南朝水军相遇,比南朝步军硬扛北朝马军还要凄惨,这也是齐国不重视淮南的原因之一——淮南水网密布,马军根本施展不开,而水军又完全不堪一击。
船队从颍口入淮水,然后继续东下,直到过了淝口,却仍然不见陈军踪影。
王琳不免有些疑惑,他将崔远派来的信使叫来问道:“你可知陈军水军都去了何处?”
“都在淝水里面,还有的已经驶进了护城河。”这名信使早已得了叮嘱,回答起来没有丝毫破绽,而且王琳也根本没有想到崔远会派人来诓他。
沉吟片刻,王琳又问:“八公山上现有多少人马。”
“九千余,不足一万,所以我家郎主才要将军先去八公山会合。”
王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围城的陈军最少也有十多万,崔远带着几千人,哪儿敢轻举妄动?
至于信使所说东门没有陈军,王琳也觉得这很正常。
围城必阙,若是这个道理都不懂,那这个姓韩的也不可能坐得上将军之位,并且还统率大军北伐。
船队远离南岸,迅速向东疾驶,过不多时,八公山便已经近在眼前。
早就晕船晕到要死的士卒们强打精神站起身来,拄着长枪看向南岸,只见岸边苇草丛生,山脚下立了一处极为简易的营寨,一面“崔”字牙旗正迎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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