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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众人一惊,推拉门打开,岳家的管家岳伯跪在门口。

岳骏德疑惑道:“岳伯?您怎么来了?”

“少爷,”岳伯的声音颤抖,“老爷病重,公主请您快带着孙少爷回府看看吧!

已到日落时分,鼓楼传来击鼓声,这击鼓声会连续五百下,鼓声毕时,则所有经营买卖的商铺必须休业,酒楼茶肆等还可继续营业,但亦不允许在店外招揽客人。长安城虽无宵禁,但是每当暮鼓声响起,人们便拿着买到的货物往家的方向去,待暮鼓声毕时,街上店铺皆关闭,行人亦寥寥。

双马轺车飞驰在东西走向的青龙大街上。管家岳伯仍在催促马跑得更快些。太阳落山后,初春的寒气侵袭而来,风刮得岳骏德脸颊生疼。春衫不耐寒,但岳骏德感受不到冷,他的脑子和心都是空的。算来与父亲岳谊已有月余未曾谋面,突然传来病重的消息,岳骏德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回到府中,夫人景阳公主牵着哭泣的幼子岳攸平已在春夜寒风中等候多时。岳骏德将长子岳攸至送至景阳身边,父亲的紧闭的房门就在眼前,却不知何故,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心情,他伸出去推房门的手又缩了回来。

景阳眼泪汪汪,却还算镇定:“父亲大人一直在等你,快进去吧。老爷子怕是……等不了多久了……”

岳骏德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想让她坚强起来。她的手是暖的,但自己的手却凉如寒冰。

室内的燎炉还未撤,炭火的余热让房内保持在一个舒适的温度,炭火上还烤了橘子皮,扑面而来的是橘子的清甜香气,岳骏德转身将门关好,才敢回头看躺在榻上的父亲。

“猴崽子?是你吗?”父亲的声音突然变的很苍老,带着行将就木的无奈和坦然。

这房间不对劲,岳骏德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房间没有药味。

岳骏德走近,跪在榻前,父亲岳谊须发全白,人也比往常干瘪许多。他好老啊,岳骏德在心中默默地想,他怎么突然就老成这样。

印象中的父亲是丞相岳谊,是太傅岳谊,有着微胖的身躯和浑圆的头颅。没有人会否认岳谊的渊博,而这渊博要全拜那颗头颅中所存储的知识所赐,那里装满了经义、兵法、国史、神话……这些知识灌溉了当今的陛下,正在灌溉未来的陛下,而它们却马上将要随这个如风中残烛的主人随风而去,渺无影踪。

岳骏德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落下了第一滴眼泪,然后就再没有停止。

“别哭,别哭,嗨,你哭什么呀,你我父子终有再见面的时候,就在咱们岳家的祖坟里,我先去那边等你……”反倒是父亲在安慰自己,他伸出干枯的手臂,想用手抹去自己的眼泪,但是在中途却只能因为力气不够而放弃,岳骏德忙顺势握住父亲苍老的手,他的力气正在远去。

父亲却仍旧是笑眯眯的,除了在上课和上朝的时候不苟言笑,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大父的岳谊在面对家人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

“你要听我一句话,”父亲的声音不高,但是听的很清楚,“千万不要,永远不要,掺和到储君的斗争里面去,你答应我。”

岳骏德只能拼命点头,他扬起袖子,擦了一把留下来的眼泪和鼻涕。

父亲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力气像拂过的羽毛:“我知道,你心里本不是这么打算的,你骗不了我。

岳骏德哽咽,声音颤抖:“孩儿愚鲁,请父亲明示。”

岳谊轻轻闭上双眼,很快又睁开:“我了解你,知子莫若父。我的父亲临死前跟我说了一样的话,但是当时我不懂……我太自负,觉得他只是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而我,我是学富五车,大秦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治粟内史【注1】。但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老父亲虽然种了一辈子地,却比我这个读了一辈子书的人要通透明白的多。”

岳谊的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似乎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气喘不止。

岳骏德握住他的手:“父亲,您累了,咱们明天再说,孩儿就在这守着,您睡一觉,等您醒了再说。”

岳谊又笑了:“来不及啦,睡过去就醒不来了,人在死之前都有预感。我必须要说完,至于你听不听,我可管不了了。”

“孩儿听着。”

“咱们岳家,从我这里才从泥腿子变成了读书人,到了你这辈,尚了公主沾了光,攸至和攸平这两个兔崽子也算是贵族出身,能和公子和公主称表兄弟了,”岳谊的声音变轻,“但你要记住,咱们不是宗室,不是门阀,再高的官职,没有爵位,只是无根的浮萍。陛下才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靠山,只有陛下。”

“孩儿明白。”

岳谊摇摇头:“你不明白,你若是真的明白,就不会把你的两个儿子送给陛下的两个儿子当伴读,你以为这么做,无论将来哪位公子继承大宝,你总能押中一个,横竖立于不败之地。太天真了,陛下不会让你做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情的。”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的一举一动都被父亲看在眼里,岳骏德端正跪好:“孩儿谨听父亲教诲。”

岳谊接着说道:“拥立储君就像搏戏,你的筹码,或押一半,或全部押上,赌注只能下在一边。输赢与否,由庄家决定,而储君的这场搏戏,庄家是陛下,筹码是岳家全族的性命和未来,我们输不起。只有一条路可以在博戏中利于不败之地,那就是不要参与。”

“父亲……我没有选择,如果保持中立不站队,那么未来无论哪位公子继承皇位,政治上我都只能靠边站,更遑论振兴岳家的荣光呢!”

岳谊痛苦地摇了摇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以来的规则,你的功业都要靠当今的陛下来实现,而不是早早的就在公子们身上下注。这些年来为父一直按着你不让你出头,是因为我们岳家在朝中毫无根基,好处在于陛下会信任倚重我们这样的孤臣,坏处是那些门阀贵族会把我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稍微触犯他们的利益便会被连根拔起……岳家经受不得一丝风险。但我走以后,你便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

岳骏德握住岳谊的手:“父亲,您不能丢下孩儿,孩儿还有好多事情要您指点……”

岳谊苦笑了一下:“是该放手的时候了,儿孙自有儿孙的路要走。陛下选定继承人以后会重用你的,去吧,去实现你心中所想。你的一个儿子会成为储君的伴读,未来被重用,另外一个恐怕只能另谋出路了。

岳谊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语句之间的停顿也越来越久。

“我死以后,皇后一定会请你担任公子和公主的教习,你千万不要答应。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发誓。”

岳谊的脸色变得非常严厉,仿佛那个在军帐中杀伐决断的军师又在他身上还魂,连握着自己手的力气都重了三分。岳骏德当着父亲的面发了个毒誓,保证自己绝不去做两位公子的老师。岳谊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我要你发这个毒誓是因为咱们家,从我开始,就一直附在宣宗陛下这条枝上,又因着皇后和你媳妇景阳的关系,卫皇后也把我们当做自己人,咱们两家就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卫皇后娘家无人了,我们就是她的外戚,但这是陛下不想看到的。我们必须要向陛下表明立场,岳家永远忠于君主!”

岳骏德一直以为要牢牢地利用景阳的这层关系将岳家和卫皇后绑定在一起,却不料父亲另有深意,他只能静听。

“也别……”岳谊的声音突然弱下去,“……娶不起公主……”

“父亲,孩儿听不清,您大点声。”岳骏德的心一沉,猛地握紧父亲的手。

而岳谊的眼神开始涣散:“相信陛下……忠于陛下……尽你的职责,剩下的留给陛下去解决……”

“父亲,孩儿还有一事不明……,”岳骏德急着发问,“古书上说真龙不分雌雄,婵羽长公主……都说她长得像宣宗陛下,当初您选择站在了宣宗陛下的阵营里,辅佐她,从摄政到登基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没能……”

岳谊的眼睛和嘴都张的大大的,岳骏德将耳朵凑近去听,却只能听到出气多于进气的声音,很快,死亡的灰色如轻纱一般覆盖住他的面孔。

他的父亲,前任丞相,太傅岳谊,死了。

【注1】治粟内史:九卿之一,掌财政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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