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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四月末,端午就在眼前。清晨的风还有一丝凉爽之意,风里满是青草和花的香气。
初夏,婵羽最喜欢的时光。
詹姆舅舅的到来让课业变得异常繁重。不同于杜栩先生和风细雨地教书,詹姆舅舅,哦,在课堂上要叫他温纳特先生,上起课来更像是雷霆暴雨。温纳特先生不苟言笑,为人严谨守时,自他来的第一天起,上课时间就从食时二刻提前到了日出二刻,所有人要先背书一个时辰,然后迅速地用过朝食后继续上课,直到日中二刻。下午是骑射和习武的时间,从日昳二刻时起,到日落时结束;这还不止,晚饭后,还要从黄昏时起上半个时辰的晚课,直到人定时方能睡觉。一个月下来,婵羽只觉得累的睁不开眼睛,成日里无精打采,哈欠连天。
“婵羽,主谓一致原则应用于哪些情况?”
婵羽站起身来,脑海里一片茫然,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自从温纳特先生用了三天的时间雷厉风行地向大家灌输了格兰德语的字母和读音后,又迅速大剂量的让大家熟记格兰德语单词,从每天能看见的一草一木一粥一饭的名词开始,再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动词,婵羽只觉得每天眼前和脑海里跳动的都是一个个异国词汇,然后再把这些词汇串在一起,温纳特先生开始教授日常会话,有了一个基本储备后,就进入了文法的学习。
名词的单数复数,动词复杂的变格、颠来倒去的时态和语态、狡猾多变的从句……婵羽只觉得脑子一团乱。
詹姆舅舅每天早晨的晨读课上要考试,如果前一天学习的内容谁要是没记住,就要打板子,不同于以前公子(主)犯错可以打伴读,他可是实打实的真打,每错一次打五板子,每天累计被打三次就罚不许吃晚饭,残酷至极。岳攸平挨得板子最多,赢净和婵羽平分秋色,岳攸至和赢澈又次之,婵羽印象中好像只有瑚琏没挨过打。但是所有人挨的板子加起来都没有杜栩先生多,自从詹姆舅舅开始授课以来,杜栩先生自告奋勇也要一起学习格兰德语,结果却总因为早晨起不来,上课打瞌睡,作业做不完,问题答不出等形形色色的问题被詹姆舅舅打板子。
“把手伸出来。”温纳特先生的语气冷冰冰没有温度。
婵羽把手在身后蹭了蹭,抖抖索索,颤颤巍巍伸到身前。
“右手留着写字,换左手。”
婵羽只好照做,温纳特先生毫不犹豫地拉过那只手用竹板“啪”的一声打了下去。
最初的感觉不是疼,而是像毫无防备地被水烫到,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整只手,然后那痒痒的感觉转为火辣辣的,再然后疼痛像闪电一般地迅速从手掌传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婵羽控制不住自己想抽回手来。
“缩什么缩?还有四下。”
温纳特先生牢牢抓住婵羽的手掌,高高扬起竹板——
“住手!”
初夏一样的声音!婵羽回过头去,一身青袍的杜栩先生大步从门外走进来,一把拉过婵羽护在自己的身后。
“谁让你占我的课时、坐我的座位,还打我的学生?”杜栩先生收起一贯笑嘻嘻和颜悦色的面容,从婵羽从未见过的严肃面容质问詹姆舅舅。
婵羽躲在杜栩先生的身后,攥着他袍子的一角,偷偷露出半个脑袋悄悄打量温纳特先生,只见后者微微偏过头去扫了一眼青铜漏刻,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迟到了一刻钟。”
“什么迟不迟的,这堂课本来就该是我上,你一个时辰以后再来吧,或者你想跟着学学诸子百家经义?那行,你往后头坐,你个子太高,坐前面挡着孩子们,还有,我不爱看你那张冰块脸,你往角落柱子那坐去。”
杜栩先生用手指拨开温纳特先生,看也不看他一眼,然后像他一贯那样盘腿坐在了那张乌木案几上,长手长脚的姿态活像一只大马猴,婵羽却觉得无比亲切可爱。
“好了,把书翻开,赢澈!咱们上次讲哪里了?”
“《庄子·外篇·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
“好!这几个月咱们都学老庄子,大家应该明白,他一贯都是主张表现虚怀无为,随应自然,不受外物束缚的思想,那么这篇田子方也一样。岳攸至,你从‘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开始,读到‘夫魏真为我累尔’。”
在岳攸至朗读正文的时候,杜栩先生闭上了眼睛,双手自然垂在盘着的双膝上,就像老庄笔下追求的隐逸之士,他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出尘气质,就像雨后初晴时的风。而温纳特先生也默默地坐在后面的书案后,什么也没有多说。
赢净丢来一个纸团,婵羽用袖子遮着手,迅速而又隐秘地把纸团握在手掌中然后拿到书案下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此番东风压倒西风矣”。她抿嘴微微一笑,把纸团收在袖子里。
自从父皇下旨实行杜栩和温纳特双少傅教学以后,分别代表东西方的杜栩先生和温纳特先生究竟谁的学问好一些,婵羽和兄弟们在私下讨论过好多回,不过都没什么结果。两位少傅自从共事之后为了课时没少产生争执,被婵羽戏称为“东风西风之争”,后来双方勉强达成一致由杜栩先生单数日执教,温纳特先生则是双数日,但后者以间隔太久不利于知识的记忆而提出每天上午两个人各执教一个时辰,先后顺序按照单双日区分。
岳攸至读完那一段佶屈聱牙的经义后,杜栩先生睁开眼睛,依旧保持着盘腿坐在书案上的姿势,开始侃侃而谈。他先由断句讲起,然后到具体每个字或词的释义,继而将整句融会贯通起来解释给大家听。他根本都不用翻阅竹简,却能够倒背如流,仿佛那些字词句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和声音。
杜栩先生从魏文侯讲到温雪伯子,再从颜渊讲到列御寇,这些人名在他的讲述下被再度赋予生命,他知道他们的生平经历,逸闻野史,他温和而又不失幽默的口吻在说起这些先贤时就像在谈论一个幼时的玩伴或分别日久的老友,客观又不失温情。婵羽觉得在杜栩先生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亲切的,有温度的,值得爱和尊敬的。他从不评判那些故去的人的功过,而是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他最喜欢大家争论的激烈却又没有结果的时候,“真理不辩不明”,他如是说。
“今天就到这儿,庄子的书我们就先学到这里。再过几天就是端午,我们趁此机会来讲一讲屈原大夫的《离骚》,《离骚》是一首长诗,回去以后把前十行读熟,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恐美人之迟暮’,记住了吗?好,放课。”
有一炷香的短暂休息时间,婵羽伸了个拦腰,手掌依然有些发痒泛红,若不是杜栩先生拦着,五板子打下来,这只手必得肿的像发糕。
“哎?温纳特,你这是什么书?”杜栩先生看向詹姆舅舅的方向,用饶有兴致的戏谑口吻问道。
詹姆舅舅有一本极大极厚重的书,木板制的封面包裹着棕褐色的牛皮革,已经被抚摸的有些磨损,书页是纹理细腻的羊皮纸,泛着陈茶的黄色,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格兰德字母,书页的边距和文字的行距之间又用更小的字体记着注脚,婵羽只扫过一眼,就因太过艰深而放弃了。而詹姆舅舅,大家的温纳特先生则是每堂课必带着这本大而厚重的书。
“这书上的小人儿怎么都不穿衣服?哎,你这样教孩子不好吧?”杜栩先生带着调皮的笑容继续发问,而温纳特先生明显皱起了眉头。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婵羽和赢澈不分先后地撕扯着对方的袍袖冲到那本厚书的前面想要看个仔细,却被杜栩先生一左一右用手捂住了眼睛。
“去去去,看什么看,小孩子非礼勿看。”
杜栩先生将那本书捧在胸前:“温纳特,想不到你是这样不正经的人哈哈哈,这本书怕不是你夜夜当枕头枕着睡觉吧?”
婵羽看到詹姆舅舅面色冷峻,但耳根已经泛红,他伸出一只手:“还给我!”
杜栩先生则像捧着个千年大宝贝似的一闪身:“不给!你为人师表,书里却有这种儿童不宜的内容,你必须解释清楚,不然我告诉陛下和皇后去。”
詹姆舅舅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那是我在诺院研修人体医学时做的笔记,我叫你还给我,就现在!”
“略!”杜栩先生伸出舌头做了个嘲讽的鬼脸儿,“你来抢呀!”
说着捧着书从乌木书案上跳下,长腿一迈就踏着学生们的红木书案几步蹿到了温室殿外,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在几丈开外:“詹姆斯·温纳特,有本事来抢回去!”
岳攸平正从后殿解手回来,裤子还没提好,只见一个先生如大马猴似的嘻嘻哈哈蹿出殿外,另一位先生气急败坏地攥着拳头一言不发,他向着在场的人抛过来一个眼神,大家均一脸茫然。
“舅——温纳特先生,咱们还接着上课吗?”婵羽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去就回。”詹姆舅舅言简意赅地抛下一句话追了出去。
嚯!师父都走了,这谁还要在屋里待着?
“走!跟上去看看!”
“太好了,玩去喽!”
“不用上课啦!”
大家兴奋地叽叽喳喳地一窝蜂冲了出去,追随两位少傅的脚步而去。
待到婵羽一干人等追到习武校场的时候,杜栩先生和詹姆舅舅已经用练习的木剑打了起来。
杜栩先生左手持剑,右手依然举着那本大部头的书与詹姆舅舅交手。詹姆舅舅右手持剑,攻势凌厉,招招都攻向杜栩先生的手腕或手臂,杜栩先生表情松弛,步如游龙,闪身滑步腾挪间便轻巧地避过詹姆舅舅暴风雨般的攻击。
杜栩先生摇头晃脑,洋洋自得,阳光下露出一排白牙的笑容在婵羽看来更像是在向詹姆舅舅挑衅。
男孩子们被越骑校尉拉到一边对准靶子练习射箭,却各个心不在焉,眼神直往斗志正酣的两人身上瞟。婵羽和瑚琏靠在校场的围栏上,一边吃着用井水浸过的南境甜瓜,一边目不转睛地观看这一场精彩纷呈的东西剑术较量。蜜糖一样的汁水流在脸颊和手心,不多一会儿就黏糊糊的。
杜栩先生以书做盾,有效地削弱了詹姆舅舅的攻势,看来这本书对后者真的很重要。詹姆舅舅好胜心强,长于进攻,耽于心有挂碍;而杜栩先生工于心计,防守滴水不漏,体力绵长持久,还不住地打趣詹姆舅舅,他每多说一句,詹姆舅舅的攻势都会变得更加猛烈。
婵羽用胳膊肘碰碰一旁的瑚琏:“瑚琏姐姐,如果让你必须选一个人嫁给他的话,詹姆舅舅和杜栩先生你喜欢哪一个?”
瑚琏想了想道:“我都不喜欢。”
婵羽把瓜皮丢到一边,立刻有宫人收走并递来湿帕子给她擦手,当她把帕子递回去的时候,忽然纸像雪片般地漫天飞舞,待婵羽意识到那正是詹姆舅舅爱若珍宝的那本书时,打斗中的两人已经抛弃了练习用的木剑,转而换上了真家伙。
杜栩先生依然使左手,持一柄青铜剑,舞动起来隐隐有沉吟之声;詹姆舅舅则持一把宽大的重剑,剑身泛着冷冽的蓝光,剑柄则雕刻着一只狮鹫,据说在西境,狮鹫是勇敢的象征。
前者矫健而身手敏捷,后者强壮而动作迅速,一时竟不分伯仲。
左上、右下,剑器在他们的手中仿佛活物;詹姆舅舅跨步上前,杜栩先生向后跳开,转身回砍;侧击、直劈,一个不断攻击,一个亦步亦趋;生机勃勃,火花四溅,仿佛战斗是他们相逢的宿命使然。
两把剑亲吻、分开、亲吻、分开,越靠越近,一个攻击如暴风骤雨,一个防守密不透风,男孩子们停止射箭练习,越骑校尉的目光也投向这一对战士,当啷,当啷的声音不断,时间在交手中流逝。
杜栩先生将詹姆舅舅的吸引力和攻势都用在对付自己左手的青铜长剑上,而右手却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他灵敏的手指剥去匕首刀鞘,迅捷地把匕首尖抵在了詹姆舅舅的咽喉处;而詹姆舅舅也丝毫不落下风,无情地打落了杜栩先生左手握着的长剑,剑锋划破了后者的袍袖和皮肤,细而密的小血珠立刻冒出来。
“想不到吧?我不仅可以双手执笔,还能双手拿剑。”杜栩先生挑了挑眉毛。
詹姆舅舅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眼神向下一扫,杜栩先生发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可不得了了,他立刻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三分假疼痛,七分真造作,看的婵羽不禁笑出了声。
“哎哟!我就见不得这个!温纳特你至于吗,为一本书你就痛下杀手!”
杜栩先生假装头晕,步履踉跄地向着婵羽和瑚琏走过来,早有宫人拿来了纱布、清水和止血的药粉,瑚琏熟练地为杜栩清洗血污,伤口并不深,只是长长的一道浅浅划破皮肤,看着有些触目惊心,瑚琏洒上药粉,杜栩(假装)疼的“嘶嘶”叫唤,瑚琏替他包扎手臂,杜栩则兀自呻吟不休。
詹姆舅舅全程都没有向这边看来一眼,只是躬着身子在校场捡拾那些被打散的书页,瑚琏替杜栩处理好伤口以后,扭身就加入了詹姆舅舅,阳光下躬身捡拾的窈窕身姿被拉成长长的影子,但捡回来的书页还不及十之三四。
“两位先生好剑法,能不能教教我们?”
“教教我们!”
“教教我们吧!”
男孩子们围上来,目光中全是兴奋。
“去把我的书页都捡回来,捡一页我便教一招。”詹姆舅舅走过来命令道。
男孩子们“嗡”地散开去找寻遗漏的书页,瑚琏欲言又止,她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又指了指詹姆舅舅的。詹姆舅舅用手摸了摸她指的部位,原来刚才杜栩锋利的匕首亦轻轻划破了了他脖子上的皮肤,见手指染上了血迹,方才几不可见地微一点头,默许瑚琏为她处理伤口。
冷不防一支箭射来,正飞向瑚琏和詹姆舅舅的方向,詹姆舅舅眼疾手快,一把推开瑚琏,但箭矢已经太近来不及躲开,正此时,杜栩先生冲上来拦在詹姆舅舅的身前,将他扑往侧后方,两个人共同跌倒,箭矢擦着杜栩先生的肩头飞过,落在地上。
婵羽和瑚琏被这突然的冷箭吓得呆立在旁,詹姆舅舅推开扑在他身上的杜栩先生,撕开后者的衣服查看伤口,见伤口血液鲜红,确定没有毒以后才站起身来。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地询问瑚琏。
瑚琏摇摇头。
“这箭是谁射的!很危险不知道吗?”杜栩先生换上了罕见的严厉语气。
“杜少傅,”越骑校尉仔细检查了箭后说,“这不是孩子们射的箭。用来练习的箭都是蜡做的箭头,就怕受伤。但这支箭,是精钢打造的箭头,还带倒钩,射中以后,拔出来还要连带伤口几倍的皮肉……有刺客!”
越骑校尉去找禁卫搜查刺客不提。
杜栩先生的伤口将衣服染红一大片血迹,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他额头上都是冷汗,瑚琏已经处理不了这样的伤口,而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温纳特先生,书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了,我向你道歉。”杜栩先生的语气诚恳。
“以后单数日我上课,双数日你上。我不想再看见你。”
留下这一句话,詹姆舅舅转身迈着大步离开,婵羽注意到杜栩先生的表情充满落寞。
晚上睡觉的时候,婵羽仰卧,低声问躺在自己身边的瑚琏:“詹姆舅舅不会永远都不原谅杜栩先生了吧?”
“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的。”瑚琏脱鞋上床,“你让我来跟你睡,皇后知道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母后就不会知道,”婵羽翻个身,与瑚琏面对面:“以后你都跟我睡吧,就像今天一样。”
瑚琏从被子里伸出手挽住婵羽的手,两个女孩在笑容中安睡。
婵羽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身下一片濡湿,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手的血。天微微亮,她看见有一只花斑猫死在床上,躺在自己和瑚琏中间,表情狰狞,尸体冰凉,逐渐发硬,猫身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半片床单,有的地方已经发黑。
那是瑚琏的猫,婵羽和瑚琏经常逗它玩。
婵羽尖叫出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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