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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说是岳骏德来,湘虹特意预留了泽芝馆的汝江阁给他。这泽芝馆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春楼女闾之一,位于长安城的东市。虽然是欢场,但是个高雅去处,达官贵人,行人商贾往来其间,观歌舞、会朋友、谈生意,更像是个社交场合。这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都以阁命名,而汝江阁离馆内的舞台较远,是一处安静所在。
岳骏德面前四四方方的一张矮几上放着一盏琥珀色的淡酒,他端起来在手中把玩,却无心去饮。这酒虽然度数不高,但是他喜欢保持清醒,习惯保持清醒。
阁内有一扇屏风,屏风后有四名乐伎,一拉胡琴,一吹排箫,一拨琵琶,一击楚筑【注1】,合奏着幽幽咽咽的异域曲子,隔着屏风的薄纱,可以看见她们影影绰绰的身形,却看不清面孔。
外间的女侍将汝江阁的门推开,詹姆斯·温纳特健朗的身影走进来,门又被轻轻拉上。
“干什么非约在泽芝馆?”温纳特坐在岳骏德对面。
“这你就不懂了,”岳骏德为温纳特斟上酒,“你来长安也有段日子了,但是都没有时间赏一赏长安花,我不日将南下赈灾,到时候没人带你玩了。”
温纳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将盏中淡酒一饮而尽:“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么?”
“言归正传,”岳骏德为温纳特盏中续上酒,“你怎么看陛下让公子净搬到宣室殿偏殿和他同住?”
温纳特警觉地看了看屏风后面的乐伎:“在这说话安全吗?你不是不了解陛下的为人,到处都有他的眼线。”
岳骏德做了个安抚温纳特的手势:“放心,陛下的眼线都是我帮他盯着的。”
“你就不担心陛下也找人盯着你?”
岳骏德先是沉默,继而自嘲一笑:“总有一天会有的,但他要先找到比我更值得他信任的那个人。”
“坤伦呢?无为呢?你就不想想,陛下可以让你去监视别人,难道不会派人来监视你吗?”
岳骏德淡淡地笑了笑:“无为?”,他讽刺地摇摇头,没有解释,“至于坤伦,倒是有这个可能,陛下要节制我,最有可能用他,但今日你我二人要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我二人的身份决定了我们的立场注定有偏颇。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皇后那边已经坐不住了,”温纳特用指腹摩挲着杯沿,“我能理解她,在外人看来,陛下把公子净接到自己身边住,无异于已经暗示东宫人选了。”
岳骏德道:“外人怎么说我不关心,我问的是你的看法。”
“我没有看法,陛下把哪个儿子放在身边是我无权置喙的。”
“我跟你直说了吧,”岳骏德讶异于温纳特的守口如瓶,“现在是五月,七月是三个孩子的生日,八月十五陛下就要宣布太子的人选,我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但景阳早就选择了公子澈。你没有选择,不要纠结了,两边都不想得罪的结果势必是把两边都给得罪了,是时候该站队了。再说你也根本没有选择,你难道不选你姐姐的儿子吗?没有血缘的姐姐也是姐姐。”
温纳特的目光中没有波动:“且不说我是格兰德国人,秦国的政事我毫无兴趣;即便论亲情,我也不想掺和储君的事情。陛下从小就不喜欢我们插手他的私事。”
“天子没有私事,”岳骏德的语气更严肃了一些,“太子只能是公子澈,你必须把公子净带去格兰德国当质子。质子可不是家事,是一件和秦国、格兰德国都密切攸关的国事。”
温纳特的语气依旧不卑不亢:“圣心难测,这我决定不了。”
“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岳骏德将两只酒盏并成一排,拿起牙筷,蘸着酒在矮几上画了一道,“自从陛下宣布要选太子的那一刻,考核就已经开始了。你以为陛下看的是哪位公子读书读得好,骑射练得勤吗?”
岳骏德故意停下来,迎上温纳特的目光。
“在海龙王和亲这件事上,公子澈果断,主张让公主出嫁;公子净仁义,主张把公主留下,但是他没有解决问题,两边可以说是打了个平手。”
岳骏德在分别代表着公子澈和公子净的酒盏旁边各画了一道。
温纳特似乎跟上了岳骏德的思路:“这一局,考的是大局观和亲情。公子澈有决断,但违背了‘赢秦氏勿使手足分离’的家训,陛下最重感情,所以这一局表面上看打了个平手,实则陛下心中倚重向公子净。”
岳骏德微微点点头,继续道:“上祀节的捉龙鱼之赛,陛下本意就是让在场所有人看见两位公子‘天赐’的龙纹身,至于比赛结果无足轻重,因此公主捉到龙鱼这件事,没有人当做一回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龙纹身上。”
“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天启罢了,只是统治者需要这样的天启,民众也需要,他们需要通过看不到摸不着的力量来说服自己。”
岳骏德在两只酒盏旁又各添一笔:“然后就是前几日的安陆侯爵位继承案。你觉得谁赢了呢?”
“我当时不在场,但据说陛下把爵位判给了裴知远,而公子净是主张裴知远继承爵位的。再联系陛下让公子净搬进宣室殿,意向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岳骏德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我说了,那是外人的看法,你不该这么短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岳骏德用牙筷蘸酒在公子澈和公子净旁又各添上一道:“战局依然没有分出胜负。裴知远袭了爵位不假,但也是镜中花,水中月,死后要传给自己的侄子。各打五十大板,对裴家叔侄如此,对两位公子亦然,这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岳骏德看出温纳特在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我不知道你到底找我来要说什么。”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下一轮考核就要来了,”岳骏德放下牙筷,“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我马上南下赈灾,说不上多久才能回来,长安城的情况我就顾不上了,这几个月绝对不能出问题,你必须保证公子澈胜出。”
温纳特露出一个表情,讽刺岳骏德这个荒谬的提议。
“我们控制不了事,但是能够控制人。我父亲死前最后一次进宫,陛下问了他关于两位公子究竟谁可堪大任的问题。”
“世伯怎么说?”
岳骏德摇摇头:“恐怕只有陛下和家父知道内容了。家父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千万不能参与到储君的瓜葛中去。”
“可你也没把老人家的临终之言听进去啊。”
“我说过,我的立场,我的身份,注定会有所偏颇。我永远忠于陛下,但不意味着我就是局外人。总之,我们要控制能左右陛下意志的人,此人对两位公子的判断,多少会影响陛下的选择,我们只能靠这么一点点可能性来增加自己的赢面。”
“大海捞针一般的概率。陛下不会被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左右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别人做不到,我做不到,但你能做到。”
温纳特疑惑地皱起眉头。
“攻略他,说服他,让他为你所用。”
门被拉开,一个身着青袍的身影弯腰进来,温纳特向门口的方向看去,来人有些不知所措,讪讪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来来,杜栩先生,我们正等你呢!”岳骏德扬手呼唤他进来。
“我……这合适吗?”
岳骏德已经让开一个位置,让杜栩挨着温纳特坐下,自己则为他二人都斟上酒。
“我听说二位先生最近有些误会,”岳骏德举杯,“你们一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一个是我亲自访贤请来的先生,让我出面来做一个和事佬,干了这一杯,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都在酒里了。”
杜栩欣欣然举杯,但是温纳特一动没动。
“温纳特先生,鄙人给您赔罪了。”杜栩一饮而尽,将杯盏倒置以示诚意。
温纳特看也不看杜栩一眼:“我不喝酒。”
见温纳特起身欲走,岳骏德忙伸手拦下:“急什么!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多亲近亲近,我三日后将启程南下,便不陪你们了,你们玩的尽兴一些,今日所有花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岳骏德将温纳特推回去,杜栩显然也已面色不善,反正任务自己已经交代给了温纳特,能不能争取到杜栩,杜栩对两位公子的评价又能影响到陛下多少,岳骏德心里也没底。
这一场储君之争,离比赛结束的时间不多了,可局面还是一片模糊。
【注1】筑:中国古代传统弦乐器,形似琴,十三弦,弦下有柱。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起源于楚地,其声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时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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