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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丰盛,菜肴一道一道源源不断地呈上来,詹姆斯·温纳特几乎还来不及品尝案上已经摆着的,它们就迅速地被宫人撤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下一轮。
光酒就有秦国特产的西凤酒、二十年陈酿的紫金醇、今春新制的桃花醉和去岁秋天窖藏的秋月桂;还有匈奴部进献的纯香的酸马奶酒、塔什克罕产的甜美干红、从遥远的格里克国一路海运来的琥珀色的甜酒。挑来挑去,詹姆斯最终选中了一壶颜色碧绿,入口极甜,回味有药苦的烈酒,这种酒让他联想起一种通体翠绿,毒性剧烈的蛇,据说是尚坊的酒匠新研制出的品种,苦味来自于蛇胆的浸泡,有消暑、祛湿、降火的功效。
婵羽来迟了,她进殿的时候,八荤八素的冷盘已经被宫人全部撤下,一道一道的正菜呈上来,先上的鲜鱼脍和醉蟹冻,接着端来冷切羊排,腹中塞满红枣、枸杞和香料,表皮涂抹蜂蜜烤制的金黄的嫩鸡、用辣椒和大蒜爆炒的兔肉、风干后再用无烟炭火熏烤的咸牛肉配着新鲜的无花果一起端上来、洁白的河虾去头留尾摆成蝴蝶的形状,以蛋清包裹,用鸭油烹调,佐以新鲜的豌豆和银杏果呈盘……詹姆斯看着她灵巧地蹿到自己的案后,面前看到什么便拿手指拈起来吃,瑚琏急急地捧上御赐的鎏金白银避毒筷,婵羽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
“用手抓着吃更香。”她笑着,接过詹姆斯递给她的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汤汁油脂,才拿起筷子。
自从长公主婵羽在一次早膳上中毒后,陛下赢骢立刻赐给爱女那双鎏金白银避毒筷,并且嘱咐每餐饭都要用;而将婵羽视若珍宝的卫皇后更是安排伴读瑚琏替婵羽试菜(要知道这是帝后和太子才有的待遇),而且,一向注重规矩和礼仪的卫皇后放任婵羽在宴席(或者任何场合)随意坐在她想要坐的案席上,随意吃她想吃的食物,以避免有心之人根据公主的坐席和喜好再次下毒。
今天是卫皇后的千秋节,她的儿子公子澈在白天的骑射比赛上大胜公子净,对于国本未定的秦国,这无疑向所有人释放了某种信号。因此,到了晚间的宴席,主动向卫皇后敬酒的亲贵和臣属络绎不绝,卫皇后也因为心情上佳而来者不拒,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你弟弟总算争气了一回。”婵羽用筷子优雅地剥开虾尾上的壳,又将虾挟到詹姆斯的碗里。
詹姆斯问:“你说什么?”
婵羽又为自己剥一只虾,细嚼慢咽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开宴前,母后高兴的不得了,拉着我的手说‘你弟弟今天总算争气了一回’。你看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
詹姆斯到了秦国才知道他这对孪生的外甥和外甥女从出生以来就相互看不顺眼,听多了双胞胎之间带有玄学色彩的心灵感应,詹姆斯不禁好奇,世间真的有相看两相厌的双胞胎吗?而从他对公子澈和婵羽的观察来看,确实存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詹姆斯望向姐姐卫皇后的方向,陛下已经以不胜酒力为由先一步退席,卫皇后被一群贵族夫人簇拥着饮酒说笑,而公子澈正微笑有礼地跟在母亲身旁一一应酬。
“永嘉侯夫人、安陆侯的长姐裴夫人、还有一堆这夫人那夫人,”婵羽做了个嫌恶的表情,“全部都想把女儿嫁给赢澈,要和皇室攀亲戚,呕。”
詹姆斯细细地将鲜鱼脍的刺剃掉,蘸了新酱和芥辣放入婵羽的碗中:“我记得安陆侯家的裴长女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年纪好像跟你们差不多大,安陆侯的爵位传给了庶子裴知远,若裴长女想把儿子送进宫做公子澈的伴读,以此来给儿子谋个好前程也无可厚非。”
婵羽换了个话题:“我就是看不惯赢澈那副猖狂的样子。”
说心里话,在詹姆斯看来,公子澈今晚的表现不止谈不上“猖狂”、“得志”,反而处处谦和有礼,引来众口一致的称赞。
当然,这一切都是詹姆斯授意的。
“不吃了,看着心烦,”婵羽擦擦手,站起身来,“舅舅,我和瑚琏去外面玩一会儿,母后若是问起来……算了,母后今天想不起来问我。”
少女们迈着轻盈灵动的脚步跑出殿外,风带动起她们的裙裾,看上去像移动的新莲。
詹姆斯饮尽面前碧绿色的酒,抬头看到卫皇后起身向后殿走去更衣,他站起身跟上去。
“什么?”姐姐卫皇后的眉毛高高挑起,“我让你去杀了她,你现在却跑来和我讨价还价?不仅要留下她的性命,还要带她走?”
麟德殿东侧长长的抄手游廊上,只有姐弟二人,詹姆斯料定卫皇后有这样的反应,但是他有信心说服她。
“这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卫皇后不屑道:“我看不出来留下这个小丫头的命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要她立刻死,”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却又顾忌身份而压低声音,“你看到今天赢澈做了什么吗?他要娶她!”
詹姆试图让卫皇后冷静下来:“那只是童言无忌,您自己也说是因为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不必太过认真介怀。”
“我那是说给陛下听的,”卫皇后端起她皇后的架子,为自己竖起一道厚厚的盔甲,“这女孩不安分,今天诱惑阿澈不成,难保明天她就不会对陛下下手。她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离女人只有一步之遥,我绝不能容忍宫里再发生薛夫人那种自荐枕席的事情!决不允许有人威胁到我和孩子们的地位!”
詹姆斯·温纳特不禁为卫皇后的想法感到荒谬。喜新厌旧的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如果担忧瑚琏会诱惑她的丈夫和儿子,那一早就不该把她放到这个位置上,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容易,把瑚琏调离这个位置就好,但是以詹姆斯对婵羽的了解,婵羽很渴望有个年龄相近的玩伴,而爱女心切的卫皇后很难违拗女儿的心愿。但话又说话来,杀掉一个瑚琏又怎样?这个宫里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只要被诱惑的对象存在,危险和威胁就始终会存在。
“这正是我向您提出这个请求的原因,”詹姆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待中秋公子澈成为太子后,我便准备启程回格兰德国,把瑚琏一并带走,这样远远地隔开她和陛下,也让公子澈断了念想,还成全姐姐您的好名声。”
卫皇后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詹姆斯:“你把她带走,用什么身份呢?”
詹姆斯料到她会这么问,人性有时是如此易于操控和引导,詹姆斯故意表现的有些害羞和赧然:“我……”
剩下的事情就根本不用自己操心了,卫皇后会充分发挥她女人的想象力。
卫皇后笑道:“我明白了,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见到漂亮的皮囊就把持不住自己。”
詹姆斯颔首沉默,让卫皇后继续发挥。
“也难为你,”卫皇后的表情很明显有玩味的成分,“我承认她确实漂亮,但漂亮到这个地步注定她在女人堆里活不下去,她能走多远,要看她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给她当靠山。詹姆斯,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我没有恶意,请包涵,她要是有一点点脑子,就应该知道死死缠住一棵大树,而你,我的弟弟,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绝非她的良配。她是无法陪你走过漫漫岁月的,鲜花需要滋养,而花期却总是太短。”
也许几年前的詹姆斯听到卫皇后这一番充满优越感的言论会激起他的叛逆心理,但现在他已能平和处之。他不仅不会生气,甚至认同卫皇后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对瑚琏的判断成立在后者只是个没脑子的花瓶的前提下,但瑚琏不是,詹姆斯坚信,在自己的调教下,瑚琏在西境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见詹姆斯沉默不语,卫皇后主动道:“我答应你,待中秋后大事落定,就让瑚琏以侍妾的身份跟你走。她就算是姐姐送给你的礼物吧。”
詹姆斯立刻道谢。
“话说回来,詹姆,”卫皇后的语气转为严肃,“你觉得阿澈当上太子的把握有多大?”
“您对今天骑射比赛的结果还满意吗?”
“当然!我希望陛下的每一次考核,阿澈都能像今天一样大获全胜。”
“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全力让公子澈立于不败之地的,只要他像这次一样,听从我的指导。”
卫皇后郑重地点头:“我就知道,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候,还是咱们自家人用起来最得力。詹姆斯,我们虽没有血缘,但我们都是宣宗陛下的孩子,共同长大,手足之情是无可替代的。”
詹姆斯在心中暗笑,用不存在的“手足之情”把我绑在她和公子澈的船上,是她太过于愚蠢还是轻信?詹姆斯·温纳特只受利益所驱使。但是面上,他还是表现出一个忠诚的弟弟的样子。
“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即便阿澈当上太子,他身边也需要自己人,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当他的太傅。”
“姐姐,我心意已定,未来我还是想回到格兰德国去,我还想在诺克斯瑞奇公学继续我的研究和学业,朝堂的政治和人心的谋算,不太适合我。陛下会为公子澈安排更适合的人选担任太傅的。”
詹姆斯态度坚决,卫皇后只好让步:“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求,那就多拜托你了。”
卫皇后已经出来的太久,她必须赶回去继续还未结束的饮宴,詹姆斯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沿着抄手游廊径直走,直走到太液池边。隔着水看灯火通明的麟德殿,竟然有一种隔世的错觉。
詹姆斯原本不欲掺和进秦国的储君之争,但是后来想通了,正如詹事岳骏德所说,他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了他无法成为一个局外人。虽然未来詹姆斯·温纳特还是想在格兰德国建立一番功业,但是在遥远的东方帝国有个盟友绝不是一件坏事。扶持外甥当上太子,虽然没有血缘,但是从龙之功是不可抹杀的,而他又远在世界的另一端,不会对赢澈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更妙的是,带领质子回格兰德国,在诺克斯瑞奇公学里,质子会在他的眼皮底下成长起来,若质子真有宏图伟略,必定需要他詹姆斯·温纳特的帮助;就连秦帝赢骢都不得不承他一份照拂质子的人情,而这些人情,将来必定会派上大用场。
这趟秦国,不虚此行。
“詹姆舅舅,是你吗?”
迎面传来婵羽的声音,詹姆斯应了一声,待对方走近才看清是婵羽和公子净并肩而行。他们身量相仿,甚至五官都有七分相似,詹姆斯记得杜栩跟自己说过,他第一天来给这群小魔鬼上课的时候,差点把身穿男装的婵羽错认为赢净,詹姆斯当时还笑杜栩眼神不好,可眼下在这朦胧月色里,詹姆斯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婵羽和赢净才更像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他们两个的形容、举止、气质都太相似了。
想到杜栩,詹姆斯不由得问两个孩子:“你们看见杜栩先生了吗?”
赢净答道:“杜栩先生刚才也问我们有没有见到你呢。”
最近忙于指导公子澈的骑射,詹姆斯才想起与杜栩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或者说自从上次在贞芙苑发生的一切后,两个人这一个月来多少有点回避着对方。
便回问道:“是么?他在哪里?”
婵羽笑嘻嘻地打岔道:“咦?你们两个最近走的很近哦……”
詹姆斯假装听不出这个小家伙的言外之意:“嗯?是吗?”
小家伙不依不饶:“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为你做了什么你才原谅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他了呢!”
那件事指的是杜栩打坏了詹姆斯一部很珍贵的书。
詹姆斯语气依旧冷淡:“很多事。”
女孩总是这么敏锐吗?还是只是婵羽这个女孩如此敏锐?詹姆斯有些怕了她,若她继续问下去,难保不会知道点什么。
公子净道:“杜栩先生在前面水榭旁边的船上。”
谢天谢地,赢净这孩子才是真正的善解人意,詹姆斯承了他的情,向两位小魔鬼告辞,径直向前方水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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