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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恰是中元节,永泰三宫的章台、咸阳和兴乐宫之间的宫门会彻夜开着,但对于赢澈来说,他并没有多少时间。

赢澈加快了步伐,跟随的侍从被他安排去濮泉宫为自己做沐浴的准备,而他自己则谎称要去天禄阁秉烛夜读一会儿,侍从们没有任何怀疑的领命而去。赢澈乘轺车从咸阳宫的太液池到章台宫的天禄阁,下车后,轻易甩掉了宫人,便从天禄阁的后门一路用跑的来到了兴乐宫的慈崇殿。

那一日老宫女梅列点燃了长秋殿,火势也烧毁了慈崇殿的一角,开春后工匠紧锣密鼓地修葺了一阵子,如今外观看上去已经焕然一新,内里因无人居住依然一片萧索。赢澈暗自庆幸烧毁的幸好不是寝殿的那一角,否则若床下的密道暴露出来,说不定他现在的处境会更加被动。

赢澈站在慈崇殿的寝殿中,周围墨黑一片,静的能够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声。现在他在夜间的目力已经与常人无异,但是在内心的深处,却依然抑制不住对黑暗的复杂情绪。黑暗,既令他感到恐惧,又令他感到安全。这并不矛盾,赢澈喜欢黑暗,黑暗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但他惧怕从黑暗到光明的那一瞬,或者说是那一道黑白的分界线,换言之,令赢澈恐惧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黑暗后不可预知的未来。而这一次,身边没有瑚琏。

慈崇殿东侧的寝殿里,赢澈久久地站着,漫长的等待中他近乎荒谬地胡思乱想——既然他的人生是从这里开始的,那势必会在这里发生转折,或许也会在这里结束。

赢澈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只能选择良久地等待下去。

有脚步声遥远地传来,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静,赢澈根本不会在意。很快,床榻下传来了推拉的响声,一盏烛火由弱至强,由远及近。

来人的语气带着一丝颤抖:“公子澈,请随奴婢这边来。”

熟悉的声音,赢澈没有料到会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

他没有多问,跟着坛海,第三次踏上这条慈崇殿下的密道。

坛海举着微弱的烛光在前面带路,赢澈用手帕捂住口鼻隔挡灰尘,从容地跟在其后。

直至密道向右凸出一块用于通风的竖井处,赢澈看见已经有个人盘腿席地而坐,身后墙上的烛台上燃着一支白色的牛油蜡烛,烛烟的影子袅袅,投射在墙上。

走近了,赢澈才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盘腿而坐的人,鹤发童颜,稳重自持,听到赢澈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如渊潭一般幽深不可测。

长兴侯,薛彭祖。

他什么时候来长安的?赢澈在心中暗自腹诽。

“时间有限,”薛彭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澈,我们长话短说吧。”

赢澈不动声色地撩起袍裾,也学薛彭祖的姿势,与他盘腿相对而坐。

长兴侯薛彭祖慢条斯理地开口:“公子澈一定奇怪老夫为何会选在这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赢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薛彭祖试图发起的寒暄,而让话题直切痛点。赢澈喜欢做发起冲锋的那个人,战斗的节奏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出意外地,薛彭祖被自己突如其来这一问打乱了思绪,微微一滞,不愧是老狐狸,迅速恢复了常态,还徐徐绽放出笑容。

他扬起手,伸出食指点了点耳后:“一位利益相关者向我透露了这一小小信息。”

赢澈面无表情,眼神却转向了站在一旁,垂首侍立的坛海。

仿佛看穿赢澈心中的疑惑,薛彭祖立刻说:“不是坛海。他的级别,还不够资格做这场游戏的玩家。”

赢澈的小腹在微微疼痛,他心里明白,那是自己在紧张时的表现。在问老宫女梅列他和赢净究竟谁先出生的那一夜、在和瑚琏被困于天禄阁密道的那一夜、在普灌寺找到遗落的彤史和起居集注的那一夜、在知道金坆究竟是谁的那一夜,这种微微的痛觉始终伴随着他。但赢澈告诉自己这其实是一件好事,疼痛使人勇敢,勇敢使人坚强。

赢澈放缓呼吸的频率,好让灰尘不那么多地吸入肺部,他告诉自己要从容镇定,至少要表现出这样。但是坐在薛彭祖的对面,很难不感受到压力。

“级别?游戏?玩家?”

“储君之争本质上就是一场游戏,不是吗?”薛彭祖理所当然地说道,“是游戏,也是比赛,赢家成为储君,输家……没有人会在意输家。”

赢澈不说话,也毫无表情,像灌木丛中隐身潜伏的毒蛇,观察对手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试探。

薛彭祖的声线像一位慈祥的老祖父:“但这场比赛从来都不是你和公子净两个人之间的斗争。玩家也是要分阵营的。获胜者代表的是其背后集团的利益。”

赢澈轻轻拍了拍膝头的灰尘:“长兴侯若是再不说明来意,我就先告辞了。”

薛彭祖压低声音轻轻笑了两声:“毫不拖泥带水,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

赢澈的视线随着薛彭祖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肃立后再度落下,姿态端肃地长跪于赢澈面前:“公子澈在上,请允许老夫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赢澈不为这大礼所动:“你到底要干什么?”

“扶持您成为大秦帝国的储君!”

“我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皇后有永嘉侯崔氏和安陆侯裴氏的支持,校场骑射比试又大胜公子净,储君之位于我,不过探囊取物而已。薛侯爷,您的提议对我没有价值。”

薛彭祖惯例露出慈祥的笑容,但赢澈看的出,这慈祥的背后是贪婪和卑鄙。

“真的没有价值吗,公子澈?您上述所言,的确是大部分人心中所想,但是唯一经不起推敲的是——您可不是皇后亲生的啊,”薛彭祖又适时地用食指点了点耳后的位置,“这件事情一旦披露,卫皇后所有的政治筹码会瞬间坍塌,那些您以为会支持你的集团,会扭过头去支持公子净,那时候您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不是皇后的儿子倒也无妨,若是让陛下怀疑起血统的纯正,别说继承权,您皇室的身份,甚至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公子澈,您真的不需要盟友吗?”

赢澈咬紧牙关问:“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薛彭祖面若平湖:“老夫说了,利益相关者的情报。每个人都有他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能够被掌控。”

赢澈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他早已把那些与自己身世相关的竹简藏回天禄阁,他确信世上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因此他在判断,薛彭祖是不是在诈自己。

“你没有证据。”

“证据?”薛彭祖微微一笑,笑的令人憎恶,“老夫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放出风声,三人成虎就足以影响陛下的判断。话说回来,公子澈怎么知道老夫就没有证据呢?老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对峙的节奏似乎已经完全被对方掌控了,不行,我不能自乱阵脚,赢澈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薛彭祖却仿佛来了兴致:“我毕竟是个老人家了,活得久一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会看到、听到和知道许多年轻人不知道的事情,况且我这个人记性还算不错,只要通过耳后的勾云纹这一个点,倒生、早产、密道、坛海、金坆……就像在杂乱的丝线里找到正确的线头一样,一环一环地倒推上去,根本不需要亲眼目睹所有事实,只需要几个点,真相就在眼前。”

“喀啦”,赢澈仿佛听见自己心里的坚盾碎裂的声音。

但他还是强撑起一副姿态问道:“你想要什么?”

掌握了主动权的薛彭祖露出胜利的微笑:“老夫说过了,要扶持您做大秦的储君。”

赢澈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薛彭祖不是无欲无求的菩萨罗汉,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势必要有所求,赢澈想在这笔交易谈成之前尽早知道这条老狐狸到底意图何在,他要的东西自己给不给的起。

“我们终于谈到重点了,不是吗,公子澈?”薛彭祖突然放缓了节奏,“您现在还赶时间吗?”

赢澈无奈,只能配合:“显然还是性命更重要一些。”

“我们终于能够平等对话了。公子澈,老夫就直说了。陛下一直有削藩的念头,借王启年之手去平定海龙王,借机敲打永昌侯窦氏就是个试水。到了老夫这个年纪,所要思虑的已经不止一己之荣宠,而是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前途,如今宇内平定,陛下富有四海,再加上像岳骏德、程骛这样的朝堂新贵上场,陛下想要抹掉四大家族的心思昭然若揭。老夫把孙女送进后宫也是出于保全整个家族的心思,但是陛下是真龙天子,不会因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就丧失政治利益的权衡,况且,薛夫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还远远不及……这么说吧,薛夫人在陛下心里根本没有地位。”

薛彭祖缓缓道来的语气配上他苍老慈祥的声线,让赢澈一定程度地相信了他的确是站在家族长者的高度上试图在政治的洪流里获取利益,这使他有了弱点。赢澈清楚他和薛彭祖坐在这里无非是在谈交易,而对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死穴,现在又自曝弱点,看上去倒真是一副诚心谈合作的姿态。

“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名利、功业什么的,”薛彭祖自嘲地摇了摇头,“都抵不过时间了,老夫只想趁这最后的机会争个从龙之功,保个平安晚年。”

虽然听上去很有信服力,但是赢澈选择一个字都不相信:“侯爷也可以选公子净啊。”

薛彭祖的回答像是有备而来:“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众目睽睽之下,您在校场一对一比试时把公子净杀个片甲不留,储君是要赢得尊重的,公子净开局不利。更何况,他从血统上就输了。”

赢澈不解:“血统?指的是贾美人是百越女子吗?”

薛彭祖不置可否,但无意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

“皇后近来已经把赌注往长公主婵羽那里挪了,您知道吧?”薛彭祖露出毒牙。

赢澈不受他的激将,却也知道他说的基本属实。自从七月初八那日,婵羽得到黑玉,背后显出龙影,作为三个孩子中唯一拥有黑鹰和黑龙双图腾护持的人,已经有传闻说婵羽是真龙继承人,当然卫皇后也在这个说法上倾注了不少力量。赢澈不可能不知道。

“据老夫所知,崔阀似乎已经准备和公主联姻,作为与皇室同源的古老的西北贵族,得到崔氏的支持相当于事半功倍;辽东裴氏的风向也在向卫皇后倾斜,裴氏因为裴周老侯爷的一命呜呼一分为二,卫皇后还在待价而沽,等待看是大房给出的条件更好,还是二房。”

赢澈听出来了,薛彭祖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诉自己,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

赢澈双臂环于胸前:“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和你结盟,你就去支持婵羽?”

薛彭祖看出赢澈的防备:“如果我想支持一个女皇储,为什么我不选择与我血脉更近的慕冬公主?”

无可反驳,赢澈沉默。

没有退路了,赢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做,你要我做什么?”

薛彭祖从大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圆盒,推到赢澈的面前。赢澈拿起来看了看,盒盖与盒身的边缘被厚厚的蜂蜡封了一圈。

赢澈在耳边晃了晃小盒,里面装的应该是膏状的东西,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里面是防蚊虫的香膏,公子净中秋后即将启程出海去格兰德国,船上可是什么跳蚤臭虫都有,一点小小的送别礼,也算是全了此生的兄弟情谊。”

赢澈扬起嘴角嘲讽一笑,薛彭祖的话,十个字里连一个可信的都没有。

薛彭祖看出赢澈的不屑,堆起了笑容,眼角的笑纹像绽开的菊花:“当然,涂多了,也会引起些皮肤溃烂的小毛病,海上缺医少药,会发生什么就说不准了。”

赢澈冷冷地问:“你要我弑亲?”

薛彭祖也收起笑容:“公子澈,我们既然要同乘一条船,您好歹要纳一份投名状吧?况且,您也不希望陛下除了您之外还有其他候选人做退路吧?”

赢澈把小圆盒紧握在手中。

薛彭祖提醒:“千万别自己随便打开,药性很强的。”

赢澈微微点点头,把小盒收于袖中:“那婵羽呢?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薛彭祖的笑容看上去成竹在胸:“老夫会顺着卫皇后的造势再点一把火,把长公主的真龙继承人天启坐实。让世人都以为我薛阀选定了婵羽做储君。”

赢澈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心中了然。

若薛彭祖也亲自下场公开或暗中表示支持婵羽,坐拥三大门阀的支持,表面上看婵羽赢得板上钉钉。但是父皇会允许自己的继承人是门阀操控的傀儡吗?越多门阀支持婵羽,婵羽就越危险。

薛彭祖不愧是狐狸成精,老谋深算。但薛彭祖的承诺和忠诚,值多少钱呢?值得自己拿整个前途和命运去赌博吗?但如果不和薛彭祖合作的话,自己就可能面临一无所有,身败名裂。

自己现在有选择吗?前进是一刀后退也是一刀,信薛彭祖是一刀,不信薛彭祖也是一刀。成大事者,做的就是没有成本的买卖,成者王侯败者寇。

但弑亲……还是远远超出了赢澈的承受范围,弑亲势必是要遭到诅咒和报应的。

赢澈讨厌事情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他握了握袖中的小圆盒,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残忍的、毁天灭地的主意。

利益,促使他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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