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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净一口气说出来,觉得心头一块磐石终于轰然落地,分外轻松。

赢净从来没有正面和母亲聊过这个话题,连他自己也在想,是什么时候对身世产生了怀疑的呢?是从无为那句“你虽没有我的名姓,但你却有我的血脉”开始?不,或许还要更早,是从父皇冬至大节昏厥的那一夜,他和母亲一起去栖云寺为父皇祈福,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母亲的那一句“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然后是目睹了无为背后遇水显影的蛟龙纹身,然后是自己背后突然出现的纹身……这种只在古籍里被记载过的百越秘术让赢净的所有猜测都变得顺理成章,母亲在被父皇更名为“妙丽”之前,原名叫做“照”,“照”即为“昭”,“贾”即为“假”,以至于他不需要向任何人求证,就从天禄阁典籍中的记载中大概拼凑出了真相。父皇一定是洞悉了这一切,所以才把母亲和无为送出宫软禁起来,赢净虽不知个中细节,但对应一下时间,想来与同出身百越大贵族世家的和靖公主窦景的到来有关。

这长久以来憋在心中的秘密,压得赢净喘不过气。他不仅仅是个庶出子,血脉还沿袭自叛军部落,真相太过讽刺以致于都不像真的。

但是现在好了,赢净把难题抛还给父皇,自己终于解脱了。他把自己观察和猜测的种种论据陈述给父皇,乃至如何一步一步推导出自己身世的结论也一并告知,末了抛出他这段时间以来横下心来做的决定。

“孩儿自请中秋节后随詹姆斯·温纳特先生去格兰德国充当质子,以解父皇烦忧,只求父皇在孩儿临行前再见母亲一面。”

说出来了。

赢净的心跳重重地撞击在胸腔,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主动放弃了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东西,赢净以为自己会更沮丧或者更痛苦,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人活一世,家人才是最终的依靠。赢净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就不后悔。

“你是在跟朕谈条件吗?”

父皇平静淡然的语气印证了赢净的猜测,果然母亲被隔离软禁是因为欺瞒了自己的身世。

“孩儿不敢,”赢净抬起头来,对上父皇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勇敢,“一直以来,母亲教导孩儿都要以嫡长子为尊,但如今嫡庶虽分明,长幼却无序,父皇迟迟未立储君,孩儿便萌发了想要搏一搏的心思。自战国大争之世以来,凡有血气者,必有争心,但校场比试,孩儿承认技不如澈,输的心服口服。孩儿愿做贤臣辅佐父皇、辅佐储君。大秦向格兰德国借债,孩儿自愿出海做质子,为父皇分忧解难。只求父皇宽恕了母亲吧。”

父皇深邃的目光直直穿透赢净的背脊,赢净迎上去,因为无处躲闪,所以无需躲闪。在父皇面前,他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没有秘密的人是坚不可摧的。

父皇站起身,背着手走下台阶,步伐悠悠地迈到长跪在地的赢净身前,绕着他慢慢地走,缓缓道:“刚才你进来之前,朕问了赢澈一个问题,现在这个问题朕也想问问你。”

“孩儿谨听教诲。”

“你觉得为君者什么品质是最重要的?算了,不如这么说,如果让你接过这个国家,你要怎么治理?”

赢净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的有些束手无策:“父皇,孩儿……”

“算了,朕再问细一点,如果此时此刻朕立刻驾崩,来不及立托孤大臣,这副担子落在你的身上,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在赢净反应过来之前,坤伦迅速跪倒:“陛下春秋鼎盛,何故出此大不吉之言……”

父皇扬起手,制止了坤伦的话。

“朕在等你的答案。”

赢净屏息凝神,没有一丝犹豫,朗声说道:“逼坤伦,拿虎符;令宗正,明长幼;宣三公,理后事。”

轮到父皇沉默,待青铜漏刻滴了第十三滴水后才缓缓开口:“你打算拿公子澈和皇后怎么办?”

赢净抬起头,眸子对上父皇的目光:“按祖制,参宣太后旧例,奉两宫皇太后,请卫皇太后别居翠微行宫;公子澈……代新君在帝陵守灵三月,以全孝道。孝期满后送去格兰德国为质子。”

赢净说的很流畅,只是语速越来越慢,说完颔首不语。

父皇叹了一口气:“你倒是替朕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赢净松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气在父皇向自己背后突然踹来的一脚后哽在胸口。赢净被踹的一个跟头翻倒在一边,他愣住了。

父皇双目瞪视着自己,呵斥道:“朕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滚回你的漪澜殿里去,朕不让你出来你就不许出来,也不许别人探视!”

赢净调整身形,长跪三拜,躬身退出宣室殿,这一次,直到赢净转身出门之前,父皇都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父皇劝我打消这样的念头。打消什么念头呢?是当储君的念头,还是当质子的念头?

父皇突然这样愤怒,也许是想让即将到来的离别不那么艰难吧?

赢净突然自嘲地一笑,怎么会呢,明明是自己让父皇大失所望,又说了大逆不道的话,父皇才会气成那样。明明是主动请求放弃储君的候选资格,却在父皇的假定条件下反向倒戈,谁会想要一个出尔反尔,表里不一的继承人呢?

一种复杂的情绪流淌在赢净的心头,有悲伤、有不甘、有愧疚……像一记一记捶在胸口的重拳,叫他痛不欲生。眼泪涌出,模糊了视线,他扬起大袖擦干,眼泪却一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一泓永不枯竭的深泉。

人越年长,就越不容易哭泣,不是因为缺乏了这样的冲动和欲望,而是很难找到适合哭泣的时间和场合。眼泪是女人的武器,男人的铠甲;女人用武器保护自己,但是用的次数越多,防御力就越弱;男人只在最安全的地方,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解开铠甲,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出来,并寄希望于不被对方所伤害。

这一场储君的角逐,在比赛结束之前,自己就出局了。

赢净允许自己为此尽情哭泣,但是只哭这一次,余生都不能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赢净在沧池边坐了许久,直到眼睛发涩,脸颊的泪被湖面拂过的微风吹干,他就近在清凉殿的水井前洗了一把脸,振作了精神,便往温纳特先生和杜栩先生合居的永仁殿走去。

既然决定了要出海去格兰德国,父皇也下令不许自己再自由走动,那不妨趁这段时间再精进一下自己的格兰德语吧,问温纳特先生借几本书打发时光也好。

“……混蛋!你为什么要对那几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你难道是冷血吗!”

一走进永仁殿的殿门,就看见杜栩先生抓着温纳特先生的领子,眼神中迸发出的怒火,和他平时谦和有礼的形象大相径庭。

温纳特先生面色如常,一手攥住杜栩先生揪着他领子的那只手腕,用与平时毫无二致的冰冷语气说道:“我不过说了实话。八月十五是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分界点,对你我来说也一样。”

杜栩先生的怒火仿佛瞬间撤退了,转而凛冽如冰:“所以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中秋节以后的事情?”

“从来没有,”温纳特先生面不改色,用纤长的手指抚平被抓皱的衣领,“对我来说,无论结果如何,中秋节以后我都是要回格兰德国的。”

杜栩先生听罢转身向门外走来,恰对上站在门口的赢净。赢净说明来意,温纳特先生示意自己进去,杜栩先生即便盛怒之下亦不失涵养,依然对赢净行以颔首一礼,然后大袖一振走出门去。赢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杜栩先生没有回他的寝殿,而是径直走出永仁殿的院子,向右一拐便不见人影。

想到临近中秋,身边熟悉的人却似乎都要天各一方的远离,莫名的哀愁萦绕在赢净心头。

温纳特先生给了赢净一本格兰德国的歌谣集,里面记载了格兰德国传说中伟大的君王、骄傲的领主、英勇的骑士和美貌的公主的轶事传闻,被一首一首编撰成叙事长诗方便传诵,用词丰富精准传神,故事娓娓道来、跌宕起伏,让赢净手不释卷。

直到漪澜殿殿门外轺车的车铃响起轻轻响动的时候,赢净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几个月没见,母亲贾美人没有什么变化,面容一贯沉静如月,她的脚步声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如此清晰。

待母亲走近,赢净才隐隐感到她的面容似带着愠色:“为了让我回来,你做了什么?”

赢净据实已告。

贾美人第一次发了火,她的火发的很克制,让赢净跪下,咬着牙,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比赛还没有结束,你就自己认输了吗!”

“孩儿只是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有太高的期望,就不会失望。”

“没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横心,你就不要生出去争储君的心思!”

赢净低下头:“孩儿令您失望了,对不起。”

贾美人扶起赢净:“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我们还有最后一张牌,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别认输;不到死的那一天,永远都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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