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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长沙郡,越往南下,天气越是暑热。就连窦景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也觉得时刻被暑热湿气所覆盖的喘不上气来,更不用提一路护送自己南下的骑兵,他们多生长在北方,对岭南的暑热毫无防备,感染瘴毒和湿痹之症者十之四五,为了不耽误行程,只能放他们在沿途的驿站休养,这样一来,从长安出发护送和靖公主和亲的使团便稀稀拉拉零落的不像样子。

使团特意绕过了因春夏干旱和蝗灾导致时疫横行的九江郡、衡山郡和庐江郡,一路马换船、船换马,日夜跋涉。自进入南海郡,雨就没有停过。再加上初秋时节多台风,路上多见被风连根拔起的树木房屋,无疑又给前路多了一份阻力。

终于的终于,在七月十四这一天来到了登岛前的最后一个驿站。窦景撩开车帘,远远就望见茫茫雨雾中一面蓝底金龙的旗帜,由掌旗官在劲风中勉力支撑地打着。王启年带着海龙王迎亲的队伍早早地等候在离驿站三十里的地方。他身后的那些人各个长得五大三粗,披发文身,衣不蔽体,蛮夷无疑。

一群乌合之众,窦景心想。

唯王启年不同。他依旧布衣冠帻,根本不像人们想象中“海匪”的样子,反而更像一个教书先生。他总是最后一个说话,虽然沉默着,内心却仿佛酝酿着巨大的力量;他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淡定和舍我其谁的自信;他似乎与周围所有的人都有着天然的抽离,有“你们都不配懂我”的孤独感和睥睨感,但他又是无比热忱的、平易近人的、擅于沟通和分享的,对生活充满机智和幽默的调侃,认真而可爱的。这一点,从窦景认识他那天起就没有变过。

送亲的车队在迎亲的队伍前停下来,王启年下马撩起了车帘,向窦景伸出手:“一路远行,公主受累了,驿站中已经备好热水和膳食,微臣送您进去。”

窦景早已疲惫不堪,握住他伸来的手:“总算到了,在异乡,为异客,还好有个熟面孔。”

王启年微微颔首,嘴角牵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还是被敏锐的窦景看在眼里。

窦景扶着王启年的胳膊跳下马车,问道:“这台风什么时候能停?”

“据老人看天相说,明日便能弱一些,因此应该尽快安排发船上岛,否则再过几日便有更强一拨海风袭来,耽误了婚期就不吉利了。”

窦景没做声,看来就在明天了。

王启年安排的房间干净整洁,在这沿海的小渔村的驿站里已经算是难得,她没有胃口,只钻进澡盆里,用温热的水里洗去一身疲惫。

长夜将尽。暑热依旧。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窦景吹熄屋中的蜡烛,只留一支,哪怕减少一点发热的光源也好。

她蜷着腿靠在澡盆里,水已经渐渐凉下来,可她的思绪依旧纷乱。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然后是王启年的声音:“公主殿下,微臣来向您禀报明日婚礼的一干事宜。”

窦景吩咐道:“就在门口说吧。”

隔着门,窦景看到王启年垂手于身前的侧影,不紧不慢地把婚礼从登船到宴席的所有流程陈述一遍,末了,道了一句:“明日日出时便启程,微臣告退,公主早些休息。”然后便是远去的脚步声。

窦景从盆里撑起半个身子,想了想然后又坐回去,扭头吹熄了屋里最后的一支蜡烛。

长夜将尽。

无星无月。

一片漆黑。

窦景一直坐在澡盆里,把全部身子埋进水里,一动未动。

若非一阵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气流,窦景根本不知道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她握紧匕首。是的,那件事以后她无论去哪里都贴身带着磨得锋利无比的匕首,哪怕洗澡的时候也不例外。进攻是最好的防守,窦景如此深信着。只要来人在自已一步之内,若有一丝图谋不轨,窦景有把握一刀划开对方的咽喉,她为此练习过上万次,绝不会失手。

“我想,身为盟友,作战前我们总要有一个会议。”

是王启年的声音,窦景松弛下来。

“自己找地方坐,有什么话直说吧,”窦景用手拨弄出水声,“我就不出来了,太热了。”

“公主这算是对我裸裎相待了吗?”

窦景没有回应他的双关,而是低声说:“你确定不会隔墙有耳?”

“这里的人基本听不懂雅言。我这次带出来的更是一个字都不懂。你要是担心的话,可以凑近点小声说。”

窦景听到王启年的脚步声在小小斗室间来回转了两圈,然后挨着浴盆坐在了地上,与窦景隔着一块澡盆的木板背靠背而坐。

“跟着你南下送亲的人上不了船,明日扬帆他们得留在岸上。也就是说,整个行动,只能靠我们两个人。”

窦景双臂环抱双膝:“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说到底,这是我跟覃嘎农的私人恩怨。陛下恐怕也不会指望凭我一己之力就能平了海患。我已做好不成功,便杀身成仁的准备——”

“陛下曾经问我,这么做是为了威武侯的爵位,还是为了和靖公主,”王启年的声音平静的如古井无波,但不知怎的,窦景却能透过这口古井中看见他心中的一轮无瑕明月,“如果我有一丝犹豫,当初我就不会答应。”

年少时经历巨变的人,很难再信任别人。对窦景来说正是如此,王启年与她虽然是儿时玩伴,但是一晃二十年过去,人是会变的,我能相信他吗?窦景在心中问自己,他值得被相信吗?

窦景环抱双腿的手臂紧了紧,使它们更贴近身体,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你的计划是什么?”

“来参加婚礼的大约有五百人,早先已经陆续上岛。这些人里有覃嘎农的亲信,也有岛上原住民部落的首领,也有当初跟着覃嘎农一起逃上岛的内陆人。虽然看上去一团和气,实则内里也有利益分配不均造成的分歧,他们对覃嘎农也不过是表面服从,一旦有更大的利益招手,反抗是早晚的事情。”

窦景侧过头:“你说服他们、收编他们了吗?”

黑暗中王启年一声轻笑:“覃嘎农根本不会真心实意被招安的,但是我有暗示那些首领,为朝廷效忠,以及追随威武侯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利益。还是那句老话,朝廷只认威武侯,至于威武侯这顶帽子是谁戴着,不重要。”

窦景燃起了一丝希望:“我们现在有多少盟友?”

王启年果断道:“我分头去拉拢了两拨人,他们也在观望。稳妥起见,我没有把话挑明。”

“我带来的五十坛紫金醇里,每一坛封口的时候都下了蒙汗药,药力很强,只要在宴席上让所有人都昏迷,局面就好控制了。”

王启年的声音平静的不真实:“海龙王不傻,总会有巡逻站岗的人是清醒的。”

“婚宴上不会有人拒绝喝酒的。”

“但我的理想计划是,与海龙王瓜分利益的那两拨人,让他们为了威武侯的头衔,和你,来一出黑吃黑。但海龙王他不让你的人上岛,我们自己手里没有兵力,多少还是有些风险。”

窦景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的手轻轻抚过颈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玻璃瓶,陛下告诉她,瓶中的毒药只要一滴,就能让数百人死于非命。

窦景沉默了少倾,让蜷曲的双腿在澡盆里伸直:“做都做了,要做就做绝,如果蒙汗药不行,就用毒。”

窦景摘下脖子上装有剧毒的小玻璃瓶,从澡盆中伸出湿漉漉的手,在黑暗中递给王启年,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王启年接过药瓶,只轻轻一触,窦景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从自己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

“你只需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配合覃嘎农演这一场戏,扮演好新娘子的角色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覃嘎农交给我,他必须由我亲手了结!”

“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黑暗中一道寒光,窦景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这是我做这一切的目的,也是我注定的宿命。从那件事以来,我日复一日磨这把刀,至今已经十数年,我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正义。”

王启年的笑声突然带着些许淡淡的无奈:“你连洗澡都贴身带着匕首吗?看来娶你真是一件风险高昂的事情。”

窦景知道他在安抚自己紧张的情绪,收刀回鞘,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王启年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和他说两句话,思绪和焦虑都能平复下来。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窦景捧水洗了把脸,“为什么你愿意……这样孤注一掷?”

“我少时苦读兵书,勤练骑射,也是为了要辅佐昭罕成立一番功业的,”王启年站起身来向门走去,天光已经微微泛白,窦景只能看清他一个背影的轮廓,在黑暗中仿佛比白天显得更为高大,“只可惜时不我与。我本佳人,奈何从贼?”

“我本佳人,奈何从贼……”窦景喃喃地重复这句话,“你心有不甘,我胸怀仇恨,充满欲望,充满野心,一拍即合。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启年悄然而去,窦景沉下身子,把头埋进水中。

天虽然亮了,但是天光依然暗着。

风比前两日小了许多,正适合扬帆出航。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窦景红色的嫁衣有着长长的拖摆,由一左一右两名侍女小心地牵着,免得被地上的泥水弄污。

但是弄污了又有什么关系呢,窦景毫不在乎,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王启年撑着伞站在岸边,身后是一条中型的客船,帆已经被风鼓起,船上的海龙旗迎着风发出猎猎声响。

一脚踏上岸和船之间架着的木板,窦景就知道没法回头了。

隔着衣袖牵着她手的王启年倒是从容不迫,稳如泰山。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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