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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天地在没有尽头的雨中是一片茫茫的灰;
海水是浓稠的灰蓝,腥风阵阵拂面;
送亲的队伍是大秦的骑兵,身穿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披风拖在身后,垂下马臀,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平添繁重。
一片凝滞的黑灰中,只有身披嫁衣的她是一抹亮色。
窦景简直就是为红色而生,明艳如火。
百越有一句俗谚说“最烈的火最快燃尽”,用来形容窦景恰如其分。她的美貌比同龄人先一步绽放,也因此把她推入危险的境地,她在叔叔窦庸和覃嘎农的魔爪下苦苦挣扎多年,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可以倾诉,直到把自己献身于巫女,余生为复仇而活。
在百越的纹身秘术中,玄鸟不同于龙凤。玄鸟成形的条件更苛刻,过程更痛,而且要历时三年,这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要忍受身体被灼烧的痛苦。但是一旦成功,就说明这个人的心意得到了上天的信任和祝福,行事有如神助。
她在灰烬中重生,带着复仇火焰归来,其势更烈。
王启年目送窦景径直走向船头,栉风沐雨,直面接下来的未知命运。确实,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夜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昨夜实在应该痛饮一杯才对,王启年心里笃定窦景必有千杯不醉的酒量。
大副吹响号角,船扬帆起航,大秦的黑骑肃立于岸边,雨水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王启年扭头走进船舱。
窦景此番南下和亲,陪嫁奴仆百人,男女各半,但是按照海龙王覃嘎农的命令,只有女人被允许随窦景乘船上岛,男人无论年纪大小,都和黑骑一并被留在岸上。嫁妆中除了丝绸布匹、首饰皮草、瓷器摆设、药材谷种外,还有五十坛窖藏的紫金醇。
陶瓷酒坛被黄泥封口的严严实实,想到里面重重的下了蒙汗药,王启年不由在心中暗暗祈祷开局得利。
按照现在的风速,大概午后船就能在博罗岛的蛇田码头靠岸,就按照日昳二刻开始婚礼,王启年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反复梳理和演练昨夜他和窦景商定的计划,容不得一丝纰漏。
船在波涛中颠簸,虽然自小在海边长大,此时船只的起伏于他而言不过摇篮轻摆。跟在窦景身边的两个侍女应该是头一次出海,晕船使她们扶着船舷呕吐,然后就再也没有站直过。
王启年走出船舱,遥遥望着窦景倨傲孤独的背影,她始终风雨不动安如山。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迎着浓雾破风前行的船头雕刻着一只蛟首,蛟须飘扬,蛟口大张,凶神恶煞地带着船冲行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
窦景遥遥地听见了隐隐的雷声,然后船工们的号子声应和着响起,起初低沉如模糊地呓语,然后逐渐越来越雄浑,越来越厚重,整齐划一,气势磅礴。那隐雷声也越来越近,听得久了,窦景才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雷声,而是鼓声。
鼓点密集如雨点,排山倒海袭来,在低低的浓厚乌云下,窦景不由得感觉心口堵着一团棉花,压抑的氛围如影随形。
离岸边近了,窦景已经能看见黄色的沙滩。
鼓声也更大。透过雾气,窦景看到一排黧黑粗壮的大汉裸露着上身,卖力地用肌肉虬结的上肢握着鼓槌,有节律地敲响身前三尺方圆的大鼓,声如惊雷。
敲鼓的壮汉后还站着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手持火把,火把燃烧升起阵阵黑色的浓烟,被海风一吹,便向窦景迎面覆来,熟悉的油脂味,令人作呕。她记得覃嘎农有把犯了错的奴隶燃烧炼化成油脂的恶癖,他说用动物油脂作为引燃料可以让火把燃烧的更明亮更持久。窦景屏住呼吸,微微闭了闭被烟熏疼的眼睛。
大船吃水太深,要上岸必须换小船。在王启年的谨慎有礼的搀扶下,窦景扶着他的胳膊登上了第一条小船。近了,更近了,岸上的火光和海上的雾气让窦景眼前的视线波动起来,一切就像梦一样,看上去那么不真实。
即将迎来一场硬仗,窦景心想,真该在启程之前喝一杯才对。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小船靠岸,鼓声没有止歇。上百只火把的温度和黑烟让窦景睁不开眼,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跪下,让开一条道——
是他,覃嘎农。现在是声名斐然的海龙王。
他的容貌与窦景记忆中并无二致——横生的三角眼精光四射,眉骨扁平,鼻梁塌陷,鼻孔微微朝天,颧骨突出,发达的颌骨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可靠感觉。但那都是假象,知人知面不知心。
时至今日,窦景依然不敢直视覃嘎农的眼睛,她担心被认出来以至于让一切还未开始就功亏一篑,虽然已经十几年过去,再加上衣饰和妆容的改变,窦景有九成九的把握不被认出来,但是在她内心的深处某一个部分,她还是当年那个被按在马槽里束手无策,哭求无力的小女孩。
窦景关上重重心门,把受伤无助的小女孩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然后微微抬起下颌,逼迫自己鼓足勇气迎上海龙王的目光。
他穿着一身宝石蓝底绣有蛟龙的长袍,蛟龙由金线绣成,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但蛟龙不是龙,大家都知道。
海龙王微微扬起一只手,鼓声立刻止歇,呼呼的海风中,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窦景立在船头,纹丝不动,只微微垂下眼,俯视着海龙王。站在窦景身后的王启年先一步跳下船,伸出手臂来引她,但是被大步走上前的海龙王一把推开,攥住窦景刚刚伸向王启年的手腕,一把就把她拉进怀里,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窦景还记得他的胸口长满黑色的毛……
不!什么都不要想,窦景告诉自己,也不要看王启年,关键的时刻绝对不能露怯。
窦景只觉得腰间被一把大力托起,然后就两脚离地,海龙王布满胡茬的面孔就贴在自己面前,人群中响起一阵阵类似野蛮人的起哄叫好声。
窦景抑制住内心强烈的抗拒,伸出双臂环住海龙王的脖子,不知怎的,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而这似乎更激起了海龙王的兴趣,穿过窦景腋下的手不老实地捏了捏。
“大王,”王启年向前迈了两步,“大王、公主,封爵和赐婚的诏书……”
海龙王粗鲁地打断了王启年,用很重的闽中郡口音说:“谁耐烦那个,你看着办就是了,反正赢骢那小崽子又看不见,闪开!”
窦景看得出王启年的目光在和自己一样克制着,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能功亏一篑,绝不能,窦景深吸一口气,转过目光不去看王启年,她现在无法承受他的目光里的内容。
“黄羊!”窦景脱口而出。
王启年和海龙王俱是一愣。
“陛下着妾特意带来的秦地黄羊,一定要在婚礼上现杀现烤给大王和各位贵宾吃的,”窦景眨眨眼睛,“妾把厨娘一并带来了,辛苦王大人一定要亲自看着,一定要现杀,不然就不新鲜了。”
窦景知道自己的哪副表情和眼神最能传达出纯真和楚楚可怜的神韵,尽管在世人眼中她早已不是豆蔻年华,但是这一招却屡试不爽,对海龙王也不例外。
“既然公主这么说,王启年你就亲自去盯着吧。”
“诺!属下遵命。”
海龙王抱着窦景大步向前走去,越过海龙王的肩膀,窦景看到王启年微微躬着上身行礼相送,他在雨帘中抬起头来,双眼潮湿,窦景向着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虽然只是一瞬,却漫长的像一生。
剩下的就靠你了,王启年。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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