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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油打底的汤锅中,萝卜、白、青笋都在浮沫里上上下下地飘,小儿臂粗的牛骨被熬成金黄,微微带着辣红的人光泽,香气也一阵一阵地飘,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一间破鄙的小酒馆,连临门的酒旗都是东倒西歪,半黄半白,被雨水久污了的浑浊样式。可内里,却闹地像另一个世界

谢梵镜坐在小桌上,默默看着边无数人在高声谈笑,他们红着脖子,醉醺醺地大口吐着酒气,把整座小酒馆都吵得乱嗡嗡,吵成一团乱糟糟。

这是太州城无数小酒馆中的其中一座,却因廉价的酒水,被这些落魄的武夫和江湖侠客当成了知交的地界。

蒙着面纱的女人看着谢梵镜。

她呆呆缩在桌上的角落,双手乖乖交叠放在膝盖上,沮丧低垂着脑袋,像一只有些怄气又难过的小猫

女人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手心处毛茸茸,软软地,也像只呆呆,小小的猫。

“小谢你不开心吗?”她说。

“我”在吵闹声中,谢梵镜闷闷抬起头:“小嫣姐姐,我”

她想了想,然后认真开口:“如果一个人以前认识你,但现在不认识你了,这样要怎么办?”

以前认识,现在不认识?

被唤作小嫣姐姐的张嫣皱了皱眉,半响后,才恍然会意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她摸了摸谢梵镜光洁如玉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去问他了吗?”

“问?”

“你不去当面问他,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不想理你呢?”张嫣笑笑:“有些时候,有很多事,在心底胡思乱想一百句,也抵不过亲口去问一句”

问去当面问吗

谢梵镜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要怎么去开口呢?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救自己的,难道不也是他吗?可为什么今天却装作一点都不认识的样子?

谢梵镜想起在那个山城的酒楼,在摆满蒸笼和酱碟的小木桌上,他轻轻捏住自己的脸,笑得玩味又漫不经心,眼底清清亮亮的,像沉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能吃的小虫子啊”

小小的刺猬在心底来回的滚,浑坚毛都倔强地倒竖起来,扎得她鲜血淋漓。酸酸地、瑟瑟地,却又莫名地高兴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感受这种奇怪的心绪,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心动,也比如喜欢

要去问吗?

谢梵镜把小酒杯拢在两手间转着圈圈,清澈的酒液也跟着转了起来,冰冰凉凉的,像冰块的触感。

好像很多很多的事都在心头涌动起来,但只是短短一瞬间,却又突得戛然而止,停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一幕,无论怎么绕,都好像也绕不开。

在正午金黄的暑光下,在那个漂亮的红衣女孩子蹦蹦跳跳挽住他的瞬间,他明明是扬起嘴角,然后笑了起来的

想起这个瞬间的时候,她心底又没由来的瑟缩了,像是心底刚刚燃起的一盆火,被泼头的一桶凉水又给狠狠浇熄。

看着那个沮丧的小脑袋,张嫣轻轻叹了口气,她将杯底酒一口饮尽了,脸上泛起桃花似的红。

“要听个故事吗?”她说。

谢梵镜抬起脑袋,迟疑片刻后用力点点头。

在两年前离开了深林,离开八云城。她见识了很多不同的风景,也认识了很多朋友。在认识的朋友中,边这个总是蒙着面纱的女人却总像一团雾,像一个迷。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平,也从没有人,见她揭下过面纱。

“我家住在山脚下,我父是猎户,我阿祖也是猎户”

带笑的女声穿透轻薄的纱幕,轻轻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沉默的故事。

捕猎的少女偶然用箭中行路的书生,在嗤笑和埋怨中,在夏末的突然山洪里,被困在的草屋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悄悄靠近了

“他真是个迂腐又傻的蠢男人,每天早上大声念书的时候真是吵死了,被吵醒的时候,总是恨不得当初干脆一箭死他算了。”

张嫣淡淡地笑:“可等他真正死了,屋子就好像突然空了下去,又空又冷,静得晚上让人害怕”

“死了?”

“山里的游魂,可是会化成鬼魅的啊。”张嫣轻轻掀起面纱的一角,在她左颊上,烙着铁一般的痕印: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去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可这么多年过去,后悔也没用了,他早就死了,那个喜欢或不喜欢的答案,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女人声音依然带着轻轻的笑意,但人人都听出了她心底的难过,气氛沉默了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逝者已矣,张姑娘难道还放不下吗?”

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谢梵镜回头,见着一个穿着暗青色,半新儒衫的书生叹息起。他目光灼灼盯着张嫣,眼底眉梢尽是掩饰不住的倾慕之色,而张嫣偏过了脸。

“听闻为庆贺无明大师来太州一则。明里,燕家和诸世家将特意在清凉宫设宴迎他。在下有个师兄在清凉宫里当值,他说明的宴席上,会有许多江南江北的妙手被请来布置华灯,以为取乐。”

书生痴痴盯着张嫣,笑道:“你不是最喜欢看灯会吗?明里,你我一同去清凉宫赴宴如何?”

他犹豫了刹那,终于注意到一旁的谢梵镜,又勉强把她也捎带上:“你若是愿意,小谢仙子也可以一起去赴宴的。”

“随你。”张嫣冷笑一声:“若想让我去清凉宫见世面,那小谢也要带着一起去!”

书生忙不迭点头,接着大喜过望。

“对了,险些忘记自陈了。”兴奋过后,看着谢梵镜的一脸茫然,书生拍拍脑袋:“在下姓宋,单名一个迟,小谢仙子呼我为宋迟便是。”

“在下与山的张嫣姑娘之间”

宋迟抬起眼,目光炽无比:

“可谓是神交已久了!”

二月风遍柳条,九天仙乐奏云韶。

蓬莱后花如锦,紫阁阶前雪未销。

偌大的园子里,宴席早已顺着水流的方向,在幽微或明亮的烛光里蜿蜒排开。一座座漆金的水阁挂着不同的木匾,世家出的年轻人们在长案后轻声欢笑,他们一个个衣冠似雪,袖袍翩翩,连饮酒举箸间,都有股世家莫名的规矩仪态,看得谢梵镜似懂非懂。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啃着清甜的糯玉糕,把那些或鄙夷或讥嘲的眼神,都悄悄抛在了脑后。

她并不喜欢这里,这园子里的每个人在看见自己时,都笑得轻蔑又讨厌。如果不是想看见他,她早就悄悄逃跑了,连头也不回。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谢梵镜悄悄啃完第三块糯玉糕时。有笛声忽的响起,仿佛晚归的飞鸟掠过水面,投向深沉的暮林。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那些世家出的年轻人们不约而同纷纷屏息正色,直了背脊,静静听着随风传来的笛声。谢梵镜也抬起了头。

在正中心的水阁里,在美玉和璎珞堆砌而成的假山中心,白衣的僧人默默站在亭柱下吹笛,声音冷而清寒。

无数人的屏息声中,他奏得华艳而孤寂,像流过金玉废墟的,那一流呜咽的清水,又像千百白鹤振翅,落羽乱砌,一时萧萧如雪鬼使神差的刹那,谢梵镜悄悄踮起脚尖,在叠叠水阁和那无数讨厌又傲慢的世家年轻人前方,她看见了白衣僧人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像藏着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孤独,平静不是她曾经见过的淡漠和戏谑,也少了一些玩味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个人,可眼神却陌生的,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谢梵镜默默低着头,嘴角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

而同时,在一处水阁的角落,红衣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对着笛声处招着手,用力笑了起来。

“白术”

“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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