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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三忽道:“阿姐为什么不烧点纸钱去?奠酒也太寒酸了点。”
花二摇摇头:“来奠大罪之人,已经不合常理。又何必在奠品上,纠结世俗之规呢。”
“大罪之人?”花三一声嗤笑,“不过是皇权永固,指鹿为马,真正有罪的,不过十分之一。”
花三顿了顿,看向东面一片地,语调忽的噙了不忿,低喝。
“譬如当年的洛氏大案,折腾了五年,前前后后牵扯进去的冤骨,上万之具!上万啊!长青岭整个东坡,都是青山埋忠骨!”
“好了!俱往矣,多说无益。”花二打断了他,“你再提,便是怨你父……你父亲了。”
花三加重了语气,忿忿:“每一道斩立决都是他的朱批!每一道!”
“不许这么说他。你父……你父亲……是个好人。”花二看了花三一眼,指尖在衣袂里攥紧。
“……但不是个好君王!!”
花三近乎声嘶力竭地低吼,接了话。
旋即,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花三别过头去,有些后悔吼了花二。
花二也不想多争辩。有些东西,她知道,她比谁都知道。
他是个好人。
却不是个好君王。
三年前,她在他的保护下,每天开心得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三年后,她独自面对沧海桑田,才懂了他的原罪和痛苦。
然而,他又不在了。
她只能每晚每晚将回忆翻出来,折磨自己,辗转难眠。
花二又斟了一盅酒,亲自奠了一痕,面前的松柏青,在秋风中簌簌。
花二一笑。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或许该庆幸的,是那时,尚有一人懂他。
“阿忠。”花二指尖抚上松柏,轻唤,“或许,也该叫你阿钟……我来看你了。”
……
李忠,西周帝宫,总管宫务的内侍长。
天下人传他如何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她却知道,李忠,是如何个纤细白净的人儿。
他进宫前是秀才。家贫,一心想着中举出头。
没想到年少不懂事,惹了县太爷的公子,那公子给上面吱了信儿,取消了他科举的名额,各种使绊子。
从此,仕举路断,家徒四壁,接连饿死了老母幼妹。
他活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净了身,入宫作内侍。然后因为识得字,懂仪礼,得上面赏识,一步步做到了内侍长的位置。
她和李忠的相识,是在十二岁那年。
她刚进宫,见得外面被骂成“阉贼”的内侍长,居然面如白瓷,眉心一点天生的朱砂痣,明明二十好几了,却还生得少年模样。
“哇,你眉心的红痣怎么长的呀,好美!”她伸出小短手,要去挠。
李忠主动蹲下来,刚好和她一般高,任她小短手极不安分地去抠那痣,笑。
“菩萨相,天眼无碍,佛眼通达。窃庆幸佛祖有缘,愿渡化众生罢。”
说的话也是极其干净柔软的。
然后,她关于李忠的记忆,总是和他连在一起。
身为侍奉帝左右的内侍长,李忠总是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
某一天,她偷偷在宫里溜,钻进一处荒僻的大殿,看见他在哭。
他身子本就不好。哭得肝胆都要呕出来似的,面前地上洒了一痕薄酒,敬故人。
她呆住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笑的,哪怕病入膏肓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竭尽全力地上翘嘴角。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得这般无助,偷偷的,躲在角落里哭。
而李忠,就静静地陪着他。没有任何好奇的疑问,也没有三纲五常的劝谏,只是陪着。
偶尔在他哭得实在不行了,李忠才上前去,轻轻拍他的背。
至始至终,他绝不多嘴半句,眸底,是绝对的信任和温柔。
那一天,她后来想起,是洛氏大案的忌日。
……
松柏刺得花二指肚微痛,她收回指尖,露珠浸湿了指甲盖,凉意直往心底窜。
天凉了。
而帝宫的秋,总是比旁处更凉。
那个他,是如何,在冻骨的秋夜,披衣而起彻夜难寐的呢?
李忠,又是如何,每次都提前猜到他会起,而自己,从来睡得雷打不醒。
唯一的一次,还是她晚膳糯米八宝鸭吃多了,不消化,所以睡不着溜出去,才撞见这一幕。
……
三宫六院悄寂,一轮秋月,将金碧辉煌都笼在了一层霜里。
李忠正独自一人拿了琉璃宫灯,灯里烧了最好的青冈炭,将地上的砖片暖过。
有宫人上前来帮他,他却总摆摆手,打发他们去睡。
然后自己一连几个时辰弓着腰,将每一片砖地都细细烘暖了,大秋天的,能累出一头汗。
没一会儿,殿门吱呀,着明黄睡袍的他走出来,又是一晚不眠。
才从被窝里出来的脚踩在砖地上,竟丝毫不觉冷。暖意,没有一个晚上算漏。
“阿忠,非你分内之事,何苦。”他看向那个执宫灯的内侍,摇摇头。
李忠却在做完一切后,恭谨地立在三步外,没有丝毫逾矩之处。
只有在他目光看过来时,他笑,笑意也是克制的。
……
花二吁出一口浊气,那个记忆中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内侍,永远是持重守礼,谦和内敛的。
她识他三年,记不得他有哪怕一丁点的逾矩。
然而她总相信,有些东西,早已无声无息逾了矩。
只是这种“相信”,也是在三年后,痴人说梦。
他和他都不在了。
她关于李忠的记忆,终结在四月宫变的前一天。
……
天刚亮,以右相赵胤为首的势力冲进来,当着他的面,要押李忠。
眉心朱砂痣的内侍,正在为他着黄袍,无惊无惧,仿佛早就猜到了一切。
“右相可否允奴才为陛下更好衣?”他笑,淡淡的。
赵胤面色复杂,却仍点点头,候在一旁。
李忠从容地伸出手,按照繁复的宫规,为他穿好层层叠叠的明黄衫子,不慌,不忙。
一切都若日常般做完后,他走向赵胤,凶神恶煞的将士立马缚了他。
他最后回过头,唤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
“陛下!奴才请最后一道旨……愿改名为钟。李,钟……”
他笑。那个时候了,也丝毫不逾矩的笑。
一个时辰后,他被凌迟处死于东市。
“阉贼已死!老天开眼啦,好好好!”围观的百姓拍掌叫好。
然后,第二天,就是四月宫变。
沧海桑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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