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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英嘤本来听得震惊,羞赧,还有一股伤疤揭开的苦涩。

但见那男子嘱咐得认真,执拗,还有一股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他身边去的蛮劲。

程英嘤心跳猛的撞了几下。

便沉默着,听了他说完,每一个字,都扎到了她心尖上。

她本是抗拒有任何人触及她和他之间,她的不可解与不可恕,或许也是她的害怕,和懦弱。

但如今感受到“赵沉晏”的介入,她竟然不反感,这份不可思议的“意外。”

于是轻轻在他话尾,垂眸点头:“多……谢。”

赵熙行眸眼一亮,大冬天的,热流却直往心尖冲,脱口而出。

“我……我很高兴,看见你出现在前殿的第一眼,真的,高兴到要死……这是第一次你主动来找我。”

直白的话,也突突地扎到程英嘤心尖上。

她不敢抬头,余光看到男子身后的佛像,雪后霁空,慈悲澄澈。

这一生,要参多少佛,才能参透人间情不寿。

“赵沉晏,你那晚说的话……我应了。”良久,程英嘤低低道。

赵熙行的心跳,仿佛都在刹那静止。

那晚十二月的雪纷飞,年年岁岁的人面桃花,长相忆。

那记忆中的乘风郎说,如果筑时间为牢,他就把锁砸得稀烂。

那褪去青涩的少女低头不言,心跳声在北风中加快。

“他说过……地狱,他一个人,花儿不许跟来……花儿会听话。”

程英嘤伸手,抚过佛祖慈悲的静谧,香烟缭绕的尘缘,然后伸向了雪空。

雪停了。初晴。

金光落满她掌心。

“……花儿答应,会向着光而去。”

那只掌心又往下,遥遥伸向了伫立在光中的赵熙行。

于是光和他,都在了她掌心。

程英嘤一笑。

赵熙行这辈子,就这么栽进去了。

南郊祭祖的第三天。繁复的仪式结束。

因为第四天要祀周顺帝,文武重臣都得去,浩浩荡荡,连夜就开始拔营。

除了部分留守的宫人,哀帝陵渐渐找回了长眠的宁静。

入夜。

程英嘤听着前殿拔营的喧哗,和奴才所的冷清,仿佛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将赵熙行给她的堪舆图都背进脑子里了,还是坐立不安,半刻钟半刻的,数着天亮。

明日,她就要去看他了。

三年了,她终于可以单独和他说说话,捧一抔他坟上雪,让他瞧瞧十八岁的花儿。

他是否还认得。

砰砰。程英嘤敲开了萧展的阁门:“阿弟,我明天会去看他……”

萧展的眉眼在夜色中有些晦暗,却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阿姐多小心,避开赵家的侍卫走。”

程英嘤应了,略微踌躇,轻道了句:“阿弟,不,萧展,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眼中看到的,相信的,他眸底倒映出怎样的我,我又是如何,存在于他最后的时光里。”

萧展微微眯了眼:“因为明天要去看他,所以要求个答案么。”

“是。想知道,如何回应他,想知道,困扰我三年的答案,是无解,还是自欺欺人。”程英嘤深吸一口气。

萧展低头,沉吟片刻:“同病相怜?”

程英嘤不解。

“我从来不恨父皇,只是恨,为什么偏偏是他,是君王。他被推上那个位置,从此坠落注定的结局。而你呢,因为姓程,就被选中,成为朝堂的棋子,懵懂之年,余生就和皇权栓成了死结。”

萧展顿了顿,无声一叹。

“父皇或许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命运吧。”

那一刻,程英嘤看到夜空中雪散云开,一轮冷月升。

将她的心儿映得浸凉。

她没有说什么,辞别萧展,又敲开了容巍的门,问了同样的问题。

作为武将的容巍,似乎觉得是个磨人问题,想了良久,才迟迟疑疑。

“希望?”

程英嘤眉梢一挑。

容巍挠了挠头,脑海里浮现出那张苍白又温柔的面容,总觉得像一场梦似的。

他一把破军刀,斩神灭佛,刀下留过多少英雄好汉,却唯独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一句话,就让他刀道顿悟。

那该是怎样的,一把藏在心中的无形之刀呢。

“陛下心中有一把无形之刀,世上无人可胜。然而,经过洛氏大案,右相夺权,在无尽的痛苦和落魄中,这把刀刀锋卷刃,刀影晦暗。而娘娘您,那时的笑容明烂,或许映亮了那把满尘刀吧。”

容巍说完,看向了夜空中的雪月,光影扶疏,仿佛又见那日桃花,刀影中开到荼靡。

“娘娘,请明日去看他时,露出和当年一般的笑吧。”

容巍正色一拜。

程英嘤也一拜,遂转身离去,最后敲响了筎娘的门。

同样的问题,筎娘回答得很迅速。

作为原配皇后的陪嫁姑姑,在帝宫中呆过大半辈子的人,她见过诸多难解难释,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娘娘,您是陛下的……救赎啊。”

程英嘤微愣。

她自知有罪,从不敢言救赎。

筎娘笑:“后人都在骂陛下是昏君,变法失败后,穷奢极欲,不理朝政,将王朝最后送进了坟墓。可谁又去了解过,一个放弃了自己的人,心都在无尽的痛苦中腐烂了,又怎会在意其他呢?”

程英嘤忽的想到年少时的记忆。

那个在无人知的长夜中,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子,好像和那座风雨飘摇的东周一起,早就没有任何对光明的希冀了。

金银,富贵,罪孽,放纵,都填不满的空荡荡的心,更像是对自己一生的嘲讽。

是了,他最后所求的,只是一句,早点下地狱罢了。

“娘娘,鲜活的,干净的,无罪的您,在陛下最后朽烂的时光里,是救赎啊。”

筎娘笑得惘惘,目泛泪光。

程英嘤屈膝一拜,便转身离去。

她径直回了屋,翻出了梳妆奁,打开了衣饰柜,褪下身上的粗布裙,挽起如云青丝。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嘤开始完成一项郑重的重逢。

郑重到她的手都有微微的抖,铜镜中映出的成熟不少的脸,苍白,又红。

高挽宫制凌云髻,鸦鬓翻飞轻盈,梳作出嫁模样,斜簪一枝璎珞七宝赤金钗,垂下两寸珊瑚珠,掩映双耳东珠珰。

薄施粉黛,细腰广袖,眉间磬梅花钿还是前朝最时兴的花样,宫装水红裙,步步莲开娇,昭君裘熏了他最喜的白芍香。

三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

女子动作很慢,带了微微的生疏和紧张,小心翼翼地跨过时间的河流。

最后从花二的痂壳下,找回了一个程英嘤。

悯德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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