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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还在说着什么,可阿珂听不清楚了,那淡褐皮肤的脸正变得越来越远,她仿佛坠进了一口深井,井口的一切景致都急剧缩成了遥远高处的一点,只留给她永不见底的黑暗与寒冷。

那寒意如同冰针刺骨,冻得她思绪无法运转。但她能感觉到,身下的千寻深渊中有什么巨物在蠕动,一波波搅起漆黑的暗流。并非人类的语言在嘶吼,把声音直接送进她的脑海——

“凡人偷走了我们的宝物!多少沉在冰海里的生灵鲜血才凝成这红玉!这是我们辛苦狩猎而来的宝物!”更尖厉的声音号叫着:“去追赶他们!从世间一切水路,从无孔不入的梦境去追赶他们!无论经过多少年多少代,也要拿回我们的宝物!”

当黑暗终于像水波摇荡着散开,再次清晰的视野中却不是马嵬驿的后堂,而是繁花似锦的上林春色——镜面似的平湖掩映着水光山色,云影中高高矗立着二十丈高的五彩楼船,那船舷和高高的船头上,都绘着鲜艳而狰狞的龙纹。

她像缕幽魂滑过了水面,移近了龙舟,无声注视着舱楼上华美如神仙的男女。锦衣小帽的皇帝、丰腴美艳的贵妃、意态冷冷的梅妃……还有更多如花巧笑的宫嫔婢女,争相卖弄着美貌和才艺。这样的场景阿珂并不陌生,只是眼前这一幕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细观贵妃的容貌还带着点青涩,似乎是……阿珂还未曾进宫时的往事。

贵妃正挽起衣袖,露出一段玉藕似的臂膀,把金光明灭的一个物件高高抛起,直飞出舷窗,轻响一声坠入了湖水。她身边忽地闪过一个娇小的人影,竟是追着那空中飞逝的金光跃出舷窗,一头扎进了碧沉沉她的深水,只溅起一朵微渺的水花。

船中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连梅妃都倏然变色,用团扇掩住了唇。独有贵妃脸上水波不兴。片刻之后,龙舟下的水面翻起一个小小的浪花,一张湿淋淋的女孩子的脸探出水面,向着船上高高举起手中的物件——“贵妃娘娘!金钗找到啦!”

那女孩子生着典型的南方土著的容貌,皮肤黑里透红,头发像干枯的茅草。她手中高擎的是一支精美的双股凤头金钗,在阳光水光之间一闪一闪耀人眼目。船中人不由得哄然喝彩,贵妃也面露得意之色,眼神斜飞向了梅妃:“我说摩诃这孩子从小跟着我,有这个入水取物的本领,梅妃娘娘只是不信,如今总算知道我不是吹嘘了。”

梅妃微微冷笑道:“黄金是闪耀之物,在水中自然看得真切,取上来又有何难?她若真有异能,就试试这个!”她从纤指上摘下一只颜色凝碧,气质素雅的玉指环,却不屑亲手去扔,顺手递给了身边的一个宫娥,那宫娥会意,使尽了力气往远处一丢——那指环本来微小,这下连在何处入水也没人看清了。

那名为“摩诃”的少女望了望贵妃的脸色,回身便扎进了碧水,向更深更远处潜去。过了半晌,忽地从水波中露出了头,欣喜地摇晃着手中的玉指环。又引来轰雷似的一阵彩声。有内侍驾着小舟靠近,把她拉上了船,金玉两样宝物也送回了二妃手中。梅妃的面色不悦,贵妃却志得意满,向皇帝娇笑道:”摩诃的本事不止于此,陛下可有什么特别的宝物试试她?”

皇帝笑道:“朕前日赐你的那对高丽红玉环呢?那可是后宫中顶级的异宝,就用那个试吧!”

贵妃闻言倒是面露犹豫,梅妃没放过这个机会,静静笑道“那可不成——高宗皇帝手里传下来的奇珍,隆下又拿来赐给最心爱的人,怎么好拿来游戏?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

责妃轻轻哼了一声:“能有什么闪失?娘娘无非是信不过我身边的人!”她松开合页,从臂上取下了红玉环,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向小舟上的摩诃扬声道:“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宝物,你要给我完好无损地拿上来!”

摩诃答应了一声,眼光直追着那对沉重而璀璨的玉环,人轻捷地一翻身,几乎与它同时没入水中。

这次的时间却是如此之长,长得船上的诸位贵人都开始面面相觑,在团扇下交换着窃窃私语。贵妃的眼神中也透出了不安,却是强自排遣,堆出放松的笑容面对皇帝,装作没看见梅妃含着讥诮的目光。

宫监突然指着不远处的水面叫道:“出来了!”众人注目之处,只见摩诃露出了脸,却没有扬起手臂——她面无人色,半晌才说出话来:“不,不行……水里有怪物……它们要抢那宝贝,我拿不到.....”

船上一下子变得嘈杂,有人笑出了声,梅妃此时却不看贵妃,只是伸长了手指,向身旁的人展示那玉指环,低低笑道:“还好我胆子小,只敢用这不甚名贵的指环试一试,不然也这么一去不回头了,还要听这小奴才编这种无聊借口!”

贵妃的脸腾地红了,她站起来扶着舷窗向下喝道:“不许胡说八道!不管水里有什么,你都得把臂环捞上来!你要是敢丢我的脸……就给我沉在这龙池里!”

摩诃望望贵妃,又望望水下,终于为难地哭了出来:“……我怕……我怕啊……”

贵妃狠命一拍舷窗:“下去!”

摩诃咬咬牙,抹了把脸,再次投入了千寻龙池。这次耗得时间更长,人们不知何时停了说笑,不安的寂静笼罩了龙船,连皇帝也皱起眉狐疑地扫视着水面。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暗绿的水波中掺了一丝腥红,还来不及惊慌,就眼看着那浓稠的血色越来越重,越来越多,静静的水面竟如同开了锅般沸腾着,猛然在半空炸开一蓬血红的喷泉!

摩诃终于浮上了水面,她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却是再也没法高高举起向贵妃报喜了——她小小的躯体断成了几截,像是被无法想像的獠牙和利爪撕毁的纸人。只是那不断涌出的腥浓的血提醒着,这不是个恶劣的玩笑,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惨剧.....

龙船上的人们狂乱地尖叫着,向后退避着,生怕那深水中的“怪物”蹿进窗来杀人。贵妃几乎瘫在了皇帝怀中,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落着,却还是强撑着下令:“她手里,手里有玉臂环,去拿回来……”

而在鲜血与绿水之下,摇曳不定的光线慢慢转为黑暗。比深更深的黑暗深处,盘踞着无数比人类更美艳,比巨蟒更丑陋的生物。她们向着遥远高处的船影仰起脸,伸缩着舌尖,眨动着立瞳,在水波中传递着人类听不到的怨毒咒语——“那是我们的宝贝!还给我们!总有一天要还给我们,总有一天……”

阿珂忽然明白了——她想起了红玉臂环来自“极寒之地”的传说,想起了美女云集的庭院和怪异不祥的傀儡戏,想起了她们面色狰狞地向她索要“礼物”。原来那一瞬间的幻之空庭不是做梦,而是预言——她会替贵妃踏上黄泉之路,她会被困在这个假冒的躯壳之中,再次和这些怪物相遇……她们是如此饥渴而富于耐心,潜伏进生死之间的缝隙,盘旋着,窥伺着,一定要把那对玉臂环攫回手中,不在乎花费多少岁月。

而这对阿珂曾以为代表着友情与爱的玉环,原来是来自死之国的诅咒。它到底还沾过多少人的鲜血?

——

阿珂的思绪游荡在冰冷的水底,却又不能自主地向着有光亮的所在飘去,像被急速扯出过去与现世的夹缝——她发现自己站在马嵬坡的后堂门口,眼前是照如白昼的火把与森然排列的兵刃。两个宫娥左右扶持着她,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送贵妃去前面佛堂自缢——愿贵妃往好处托生……”

她不能说也不能动,她没法回头望一望,可她知道,贵妃就站在皇帝龙衣的阴影中,穿着青叶色的衣裙,低垂着黑黑的长睫,也许还在轻拭着眼泪,把自己隐藏得像个平凡无奇的宫女,眼睁睁看着她替她像飞蛾扑进火中。

她在宫娥的扶抱下木然地移动着,走过一个个怒目而视的羽林卫土。她忽然在队列中看到了元颖的脸,那样英武,那样年轻。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她在贵妃的躯壳中尖叫着,祈望着他看一看自己的眼睛他会看出阿珂在烈火中灼烧的灵魂——可他没有,他满面都是立功的喜悦与痛快,已经无暇再顾及藏在眼神最深处的秘密了。

她遥遥望见了佛堂前的梨树,树枝上已挂好了白绫,落花与月光铺成一条缟素之路。只消一刻,再等那么一刻,这个秘密就被彻底封存了。也许元颖会来参与验尸?毕竟他有个疑心病重的上司……情人变成陌路的悲伤不过几天就能风化淡去,他毕竟是幸运的,他不会知道自己亲手葬送的是谁。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是注定死在这场永远没法结束的幻术中了。

“等一等……”她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开口,以为那是幻觉,是自己在心中嘶喊的回声。

“等一等。”不是幻觉,有个女子在高阶上说话。

“你们全都被骗了。”她继续说看,声音开没有提高,却一字一字在静夜中听得真切,“她是假的,是一个替死鬼,不过是幻术易容罢了!”

皇帝目眦欲裂地瞪着她,瞪着一直乖巧安静的小女儿忽然掀翻了一切。他只嘶哑地喊出一个“你”字就不能成声,仓皇地看向身后瑟瑟发抖的“阿珂”。

广宁公主神态倨傲地看了他一眼,恍如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她一把抓住了“阿珂”纤细的手腕,将她拖出了人群的庇荫:“事到如今还要装下去吗?贵妃娘娘!她可是要替你去死,要被活埋在地下的人,你就这么无情无义不送她一程?”

阶下六军一片哗然,争着向前拥挤,那两个扶持“贵妃”的宫女六神无主,忽然觉出她的手臂一瞬火烫,一瞬冰凉,不知从何而来的旋风鼓起她的裙裾,让那织物表面滑过一阵阵电流的火花。而她的脸,她的脸竟然如同水波一样颤动着,荡成一片模糊的涟漪。

堂下的“阿珂”也痛呼一声,紧紧捂住了臂膀——从她戴着红玉臂环的肌肤开始,火烧的刺痛一波波蔓延,那臂环竟像火圈一般绑着她不得松开。而她的面目,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得模糊难辨。

下一个瞬间,藏在衣袖下的玉臂环崩裂成了碎片,像两朵小小的血红星云散落在阶前。而相隔几步之遥的两个女子,同时掩着面目发出了尖叫,同时脱力萎顿于地——她们再次抬起头时,一切都没法再遮掩欺瞒——幻术的力量终于崩溃,真面目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前。

这变故太荒诞离奇,六军卫士也一时间怔住了。贵妃失魂落魄地望着广宁公主,喃喃道:“为什么?”

公主突兀地笑了一声:“贵妃娘娘还真是心宽,我给你提个醒,你进宫第三年的上元节发生过什么?你哥哥的家奴在安仪门外惊了谁的车驾?”

看贵妃脸上慢慢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她充满快意地笑了,眼中却浮起了一点泪:“你们杨家欺负惯了人,把皇亲贵族也不放在眼里!你那个该死的哥哥不但纵容家奴冲撞我的车马,甚至还公然对我动手动脚,害得我在众人面前堕马受辱!你以为我会忘记?我会毫无心结地继续逢迎讨好你?”

“可....可后来朕处死了那个家奴,为你出了气……”皇帝已经没了气势,嗫蠕地开口,但马上就被狂怒的公主打断了:“可是被一同处罚的还有我的驸马!他保护妻子有什么错?你凭什么罚他?不过是为了安抚杨家人,安抚你这个年轻美貌的贵妃娘娘!”

她神经质地笑着:”从那时候起,我就恨绝了你,恨绝了你们!我总有一天要让你们两个都受到报应!”

她忽然挨近了贵妃的雪肤花貌,低低笑道,“还记得宁王紫玉笛的事吗?那是我栽的赃——只可惜梅妃不中用,扳不倒你。可现在怎么样呢?对你最忠心的阿珂被你亲手出卖了,我看还有谁能帮你!”

她猛然抬头向阶下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等着这妖妃再想出脱身之计吗?还不快替大唐除害!”

士兵们的情绪被轰鸣着点燃了,大家愤怒地呐喊着,叫骂着冲进了驿舍,七手八脚地去揪扯贵妃。皇帝已经退进后堂,躲得没了踪影。他们拖拽着贵妃往外走去,她像是彻底死了心,不再挣扎和呼救。只是超过阿珂的身影时,忽然抬起头深深盯住了阿珂:“对不起,阿珂……我只是想活下去……”

阿珂只是张开了双手,手心里是破碎的红玉、黄金的残片——刚才群情激愤之时,她静静地走到阶下捡起了玉臂环的碎片。她双手一合一转,红玉的光泽又连成了完整的圆环。她把臂环再一次套上了贵妃的双腕,淡淡地开口:”好好收藏着吧,有人会向你讨要的。只怕她们等得太久,有些生气了——只是那里,我就不陪你去了。”

贵妃的身影很快被士兵们淹没了,众人都向佛堂的方向拥去,只有独孤元颖逆着人潮而动,想要接近阿珂。他拼命挤着,呐喊着,可是被狂热的人海裹挟着,一步一步,离阿珂越来越远。

——

淡薄的曙光并未让破败的马嵬驿稍显体面,满地都是丢弃的杂物与仪仗,像经了兵火一般触目惊心。经历了似真似幻的一夜,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太子如愿取得了权柄,受命北上调集天下兵马,阻击叛军。而失去一切的老皇帝徒留半副銮驾,心如死灰地继续西行。只有一个人既不向北也不向西,骑着一匹瘦马晃里晃荡地走着,避开了热闹也避开了冷清。

马行到烟树迷离的岔路口时,阿珂勒住了缰,向身后笑了笑:“没想到是你来送我……”

一身行装的广宁公主在马背上默默无言,半晌才道了一句:“我如今算是大仇得报了对吗?我毁了贵妃,

毁了父皇……可我为什么还是一点儿也不高兴?

她自失地苦笑:“你走了也好。皇宫本本就不是好人呆的地方,何况是流亡的皇宫……”

她调转马头远去了,阿珂正要继续前行,忽然被一只啾鸣的小鸟吸引了注意。那小鸟银羽红嘴,娇媚玲珑,径直停在她肩头,替她梳理着鬓发。她用手指把它举到面前端详片刻,无声地笑了,随即把它放回肩膀,任由它一路唱着无调的歌曲。

在她身后的荒烟野草中,有人骑马尾随着。他并不出声,倒也不惧怕被她发现,只是沉默而又执拗地跟随着。她知道那是谁——是和她一样放弃了所有的人。她既没有出声驱赶,也没有表示原谅,只是这么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直到消失在群山环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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