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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他并不知道刘穆之已经知道了那人便是谢琰,此时不由自主地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谢琰于他,真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他既敬仰企羡于他,又不得不与之一争,但他一想到谢琰本人的姿容和风度,便觉得十分气馁,几乎提不起勇气来。
在那个时代,即便男子容貌丑陋,但若是风度怡然,为当时之人所称许的话,亦是可算得上是名士风流。然而谢琰这样姿容绝美如瑶林琼树,又有着高彻神姿的士族男子,简直可说是十全十美,竟是完全不似尘世中人呢,也难怪他对此耿耿于怀,自惭形秽了。
这样毫无缺点的对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难以与之匹敌,更遑论在他之上了。
刘穆之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我还以为您是个明白事理的聪明人,谁知道竟然也会被这些表象所迷惑。”
寄奴闻言果然抬起了眼睛,趋近他身边,专注地听他说话。
刘穆之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所谓的名士,所谓的高华,自汉末至今,人人都为之称道,为之神往,然而你可曾想过,为何前代士族并不推崇这种名士狷狂任性之态,而仅仅是到了我们这一朝,才愈发风行,以至于一句简单的评语,都能左右一个人的仕途?”
寄奴若有所思地举起了酒杯,小口抿着杯中并不浓烈的美酒,静静地沉思着。
刘穆之继续说道:“远一点的,为何杨德祖苗而不秀,为何嵇中散被刑于东市?近一点的,为何颍川庾氏身为后族贵胄,却被桓大司马诬为谋逆,几近族灭?想一想这些往事,难道您还不能明悟,这些所谓的名士之态,是做给谁看的吗?”
杨修因过于聪明,事事能猜透魏武的心思而被杀,嵇康因得罪了权臣钟会而被处死,庾氏一族亦是因为被桓温所忌惮而遭到清洗。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是死得冤枉,然而往深层次去想,这些人都是一时之秀,不是太过得民望,就是在朝堂之上享有盛誉。
杨修出身世代簪缨之家,身份之贵重远远高于魏武,才华更是令曹操自叹不如,这样的人,身为人主谁能安心将他放在自己身边?
嵇康是皇室贵女之婿,又是当时著名的竹林七贤之首,作为皇帝身边第一大权臣的钟会,怎能不忌惮于他?
庾氏就更不用说了,晋廷东渡后多位后妃皆是出自庾氏,从明帝开始便执掌大权,对于想要夺权篡位的桓温来说,他们不啻是最大阻力,不对付他们,又要对付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刘寄奴猛地起身,惊讶地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名士之所以是名士,不过是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而已,是因为他们想要用这样出离尘世的姿态,来避开旁人的猜忌和追索而已?”
刘穆之见他眼中恢复了光彩,悠然点头道:“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要知道,朝堂之上的迭代更替比之气候季节之变幻更是风云莫测,那些站在高位的士族若是不能把握好与掌权之人之间的平衡关系,便很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近在眼前的,司马道子不就是因为与太原王氏相争,最终被姿名轻小的王雅给渔翁得利了吗?”
他悄悄地观察着寄奴的神色,淡淡地说道:“当年的王丞相,先前的谢太傅也是如此。王导死后,王氏一族再无能担起重任之人,即便是嫡出的王珣也只能在桓大司马帐下默默做一个小主簿。而谢太傅在世之时诸谢皆富贵,出行的车马轰隐交路,即便是平民也忍不住指指点点,谢安去世之后呢?如今一时齐名的王谢都不再是往日气象了。您倒是可等着看看,这王谢二族,不过是身死族灭,抑或是屈身以事来者而已,仅此两种选择。”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自汉末以来,如今之世,已不再是君君臣臣之世道,群雄纷起,动乱頻生,晋廷谓己为正统,然而晋廷之由来,不也是源起于司马氏之乱政篡朝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就连陈胜吴广那些粗鄙之人,尚且懂得这浅显的道理,为何您却拘泥于世人的目光,而没能看穿表象背后的真实呢?”
这话说得十分大逆不道,寄奴不由得侧目以视,然而他胸中却隐隐有一种热切,十分认同这话。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世人皆云,宁静淡泊者为最优的品质,其目的,难道不就是想让旁人“不争”吗?
那些出身贵胄的贵族们,自然是不用去争,便自然而然能得到姻亲族人的美誉,而自己这种出身微寒之人,即便是再有能力,一旦崭露头角便会被时人议论纷纷,趋前便是“争名夺利”,谦退便是“明哲保身”,总之,那些不在贵族圈子内被接受的人,怎么做都是错。
眼前最好的例子,不就是王雅吗。
只因为出身微寒,便被所有人不齿,就算是他请士族子弟入仕,旁人都会回答他“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之类的话,既是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更是不动声色地贬低对方,偏偏王雅还无法反驳。
他无奈地问道:“诚然如您所言,然而世风如此,难以稍改,道不同者立刻便会被士族们群起而攻之,如我们这种无名望亦无家世之人,又要如何争势呢?”
刘穆之笑道:“王雅为何能够立足于朝堂?谯国桓氏原先不过是吴地小族,为何能够行篡立之事?如今已不是礼仪治世,唯有绝对的权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什么是绝对的权势?
寄奴疑惑地望着他,面露不解之色。
刘穆之微微一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兵权。”
寄奴不再说话,然而他眼中的迷雾已经逐渐消散,士族与布衣之间那恍如天堑的隔阂在他心中正在逐渐消融,别的不说,唯说用兵一事,他是十分有自信的,而自己如今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之上,唯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遇而已。
他向刘穆之一抱拳,感激地说道:“与君一番畅谈,实在是获益良多。”
“我这就要去会稽一行,内眷便交给您照顾了。大恩不言谢,若有来日,我有能回报您的机会,定然倾尽所有,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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