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郑风转，窃流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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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如许，苏媺终究不愿因为雪团儿坏了兴致，便避开中园，转身向北，似要去往曲径通幽处，去寻找最隐秘难得的风光。

行到园子尽北之处，她左瞧右看，此处甚是僻静，平日也少人来，仿的是襄阳隆中诸葛武侯祠的“抱膝亭”之景，有篱花小圃、假山柏屋，颇有几分野趣。

苏媺兴致高起，舍了石凳，捡了一块俏白平石，自铺了帕子垫了，不管不顾地坐下来。

她想起扶苏山上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也只有在上元节、花朝节、重阳节这样的日子里，不用死守着礼教大防，少年男女们借着热切的眼风儿，传递着心中最私密的好奇与憧憬。

苏媺俏皮地对释香、檀墨道：“今日，你家小姐发了琴兴，就亲手弹一支好曲给你们听。”

她笑容明媚，显然心情极好，连带着释香二人也快活起来。

只听苏媺指下轻抹，一曲《郑风??6??7出其东门》幽动而起。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两仪琴安放在苏媺膝上。

自三岁起，她便与此琴相伴，每一根琴弦、每一处木纹肌理都像家人一般熟稔，虽未至琴人合一之境，却也能自如挥洒。

这支《出其东门》叙说的是一个男子对心上人忠贞不渝的爱意，在他眼中，城门那熙熙如云一般的女子，皆不过是爱人的陪衬。

此时，在苏媺指下，琴声一时似春光乍临，天地间繁花始华、绽芳吐蕊，山山水水都温柔明艳起来；

一时又陡然一暗，巫山失了温柔，萍水也失了明艳，只剩一只哀声牢牢的相思鸟，不停鸣叫着：“为伊美人，为伊美人……”

一曲毕，主仆三人还沉浸在婉转的琴声中，风歇园静，天空几丝微云凝驻，望之心悦神清。

“啪啪啪……”，蓦地有掌声响起，唬了三人一跳。

“好一曲悠扬婉转的《郑风》！”

一身重衽宽袖、青地镶红大礼服的弘琛一面拊掌称赞，一面笑意殷殷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贴身侍奉的小内侍怀喜，双手捧着件宝蓝色薄秋氅，亦步亦趋地跟着主子。

他十三四岁年纪，面皮黢黑、眉眼灵活，一副机灵模样。

苏媺背上沁出一层冷汗：往日何等警觉？方才一时入神，竟未察觉山后有人。

她微微有些懊恼，起身欲施礼，慌乱之间间，琴尾杵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弘琛瞧着苏媺的神色，不由笑了：到底是个小姑娘，他突然开口，的确吓了人家一跳。

“琴声实在动人，本王也是一时没忍住。”

他挑眉顿了下，接着道：“不过，依本王看，你的弹奏尚有不足。一来，这支《出其东门》乃一男子心声，你曲中情韵虽胜，却少了一份磊落笃定；二来，你年纪尚幼，能表达辗转思求之意，但不能深悟衷肠百转之情，曲尾也弱了，反倒多了一丝清微淡远之意。”

苏媺颊上微红，一丝羞赧夹杂着恼意倏忽而生，她面无表情地僵立着，唇角微抿。

于琴道上，苏媺一向对自己的天赋十分自傲。

除了夫子梅谷秋，她还从未被一个外人如此直言不讳地指摘不足。

再者，她也深悔今日太过大意：《出其东门》毕竟关乎男女之情，弹奏于公然之地，实在有违闺训。

哼！这瀛云王躲在假山后偷听也罢了，还要这般堂而皇之地评论、调侃！

如此放肆自大，真是太子的亲兄弟——一般无二的登徒子！

弘琛瞧着苏媺微僵的脸色，觉察到自己言语中的不妥，不由讪讪然地轻“咳”一声。

他正了正脸色，走上前将两仪琴捧在手中，细细打量着丝弦肌理，难掩喜爱歆羡之情。

“此琴乃中州大儒梅谷秋老先生亲手所制，听说你是梅先生的弟子？这琴取自‘两仪法象，莫大乎天地’之意，世间只有两把，一把在梅先生身边，极少示人，另一把看来就在你这儿了。”

他小心查看着两仪琴，大概是杵在了碎石上，原本净滑流光的琴面被磕出一个小坑。

弘琛脸上现出惋惜的神色：“本王认识一位斫琴大师，便请他将琴修补好，再送还与你吧！”

“多谢王爷！不过是小小的伤痕，并不影响弹奏，不敢劳烦王爷费心！”

苏媺的话虽然恭敬客气，却十分锵然坚定。

弘琛瞧着她隐有“拒人千里之外”样子，微微有些好笑，又有些挫败。

他是天之骄子，有无数人迎奉追捧，无论施恩或降罪于人，自觉理所当然，鲜少顾及对方的感受，更从未被这样一个小姑娘拒绝过。

此时，他才察觉，前日宣颐宫的一场聚宴，并没有软化苏媺对他恭敬、疏离的态度。

到底是曦华的友伴，弘琛微一踌躇，略略放低了姿态。

“方才是本王唐突了，以致损伤了你的心爱之物。哦，那位斫琴大师，乃是‘京西琴老’卞知白先生。他的本事你一定知道，必能使此琴完好如初，也算聊表本王的歉意！”

“王爷客气了！琴法一道，以‘自然’为上。此琴今日被伤，若以‘天意’解释，便可坦然视之。再者，听说去年尹王生辰之时，卞先生做‘金徽玉轸’作为贺礼，可知其技艺偏于华丽，与此琴两不相宜，反倒会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好意。”

弘琛愣了下，挑了挑眉毛，略带尴尬地把琴放回石桌上，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几个人僵立在当场，一时都安静了起来。

一旁的小怀喜撇撇嘴，似乎想说什么，瞧瞧瀛云王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苏媺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自然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语气也生硬得很。

她想了想，若无其事地回圜道：“皇上和各宫娘娘们都在崇享殿，王爷怎的一个人先回来了？”

“哦，已经散了！本王离宫许久，随意转到这园中，逛逛秋景。”

苏媺抬头瞧瞧高挂的日头，不知不觉间过了巳中，倒是自己误了时辰。

“既是如此，庆妃娘娘与公主想必已回到宣颐宫，请王爷容许臣女先行告退！”

弘琛点点头，苏媺施了一礼，将两仪琴装入琴囊，带了释香、檀墨遥遥而去。

小怀喜终于憋不住了，不满地道：“王爷好心给她修琴，她倒拿腔拿势的，真不识抬举！”

弘琛没有说话，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耳边似乎又响起《出其东门》跌宕百转的乐音，还有苏媺的慷慨昂然之语：“琴法一道，以‘自然’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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