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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始时分,旭日破晓。
卯时的后宫,晨光在深深庭苑之间流转,一重重朱门洞开,宫人们穿梭在膳房、长巷与宫禁中,偶尔小声交谈,又匆匆分开,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清鲜的空气裹了蕴凉的芬芳,透过天碧色杳云纱窗,漫进殿中。
昨夜,一场夏雨霏霏如梦,滋润了天地草木,白天还将开未开、娇羞欲语的无数花苞,仿佛约好一般,一夕间尽数盛放。
曦华歪歪扭扭地坐在镂雕玫瑰小圈椅上,噘嘴皱眉,一脸的不高兴。
庆妃手上合着青花釉里红的茶盏,看着贝锦带人把笔墨文房、披风帕子、细馅点心等又清点一遍,一边谆谆嘱咐着。
“公主早膳用得不香,忖着时辰差不多了,你们就把茶点先备好,别等公主叫饿了再备。那牛乳子一定要滚开了,别忘加些荆花白蜜,这东西虽然腻些,到底养人,劝着公主吃了……”
庆妃絮絮说着,半是吩咐花照和叶萦,半是规劝曦华,却让曦华更加不耐烦起来。
“我是去上学,又不是搬家,带这许多罗里吧嗦的东西做什么?何况,又不出宫,若缺了什么,只管叫人回来取就是了!”
庆妃温蔼宽和的笑容里,有无尽的耐心与慈爱,一如她身上那件秋香色鸾纹祥云的披帛,满是锦枝花鸟的精绣,华丽尊贵,相得益彰。
“你这孩子,一日大似一日,性子倒越发急躁了!这会儿不一一备齐了,等要用了,又得急三火四地发脾气,或是随便拿些什么将就了。皇上是为了你好,身为大齐的公主,不仅礼仪规矩要学,这性子也要磨一磨才好,再不可轻易动大气……”
没等她说完,曦华一言不发地从玫瑰小圈椅上跳下来,拔脚就往殿外走。
苏媺站起身,谦恭地向庆妃施礼作辞,面上含着舒婉静宜的笑,似乎没有看到方才那一瞬间,庆妃脸上一闪而逝的难堪。
“这孩子……”庆妃叹了口气,摆摆手:“去吧,好生照顾曦华!”
苏媺应了,转身退出殿外。
贝锦却跟着出来,殷切地虚扶了苏媺的手臂,送至白石玉阶下。
“奴婢听说,姀姑姑因为犯了风痹之症,回府上休养去了?檀墨这段日子也不好再跟着小姐进出了,娘娘记挂着,怕棹兰斋人手不够,说晚些时候要多调几个人过来,给小姐使唤呢!”
苏媺心生警意,却容色未变,只温婉含笑间,有一丝幽然盈动的不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来,贝锦看在眼里,笑意反而更多了几分。
“姀姑姑的病原也不重,不过十数日便能回宫。我一个人,哪里需要这许多人服侍,何况日日跟公主在一起,若一时不凑手,随便叫哪个搭一把就是了,实在不必为我一人兴师动众的,还累得娘娘记挂着,我心里如何过得去?还望姐姐在娘娘面前为我陈情一二,免了这一遭才是!”
听了苏媺如此说辞,贝锦似是早有意料,并不多劝。
恰此时,曦华在前面呼唤苏媺,贝锦不敢再说,只有意无意地瞅了释香一眼,笑道:“小姐好生客气!既如此,我先回了娘娘,看娘娘如何定夺吧!”
夏日的清晨,阳光悦目温煦,却不劲烈,漫洒在苏媺浅粉色绣香蒲雏菊的衣裙上,在雕花甬路上投下一道宛然清逸的影子,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曦华与灵阊在御园中大闹一场,令景元帝十分恼怒,连带庆妃亦有诸多不是。
那一日,庆妃避了曦华,将苏媺唤到正殿,言语中颇有责备之意,见苏媺虽一如既往态度谦婉,却没有痛快地答应规劝曦华,便很是冷落了她几日。
苏媺心中明了,方才贝锦一番话中有话,不过是再一次替庆妃敲打自己罢了。
庆妃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又怎会记挂苏媺无人可用?何况,棹兰斋空间狭仄,哪里还有多余的屋子安置更多人手?
释香默然地跟在苏媺身边,走出宣颐宫的朱漆宫门,方低声道:“看来,果然如小姐所料,庆妃是迁怒上咱们了,檀墨不出来也好,省得碍了旁人的眼。”
她情绪很是低落,不似往日欢快,垂着头,目光郁郁的,不知看向哪里。
“你也是个气性大的!既是事先已预料到了,又何必放在心上?”
苏媺笑吟吟看着她:“我正不想让檀墨出来受人白眼,若非我身边离不了自己人,连你我也一并留在棹兰斋了,横竖,曦华身边有那样多的人可用!”
释香闻言,忙挽了苏媺的手臂,嗔道:“小姐可不能舍了我!旁人再好,哪能像我一样跟小姐贴着心呢!”
主仆相视一笑,苏媺顾盼间,余光瞥到宫门处,却见贝锦还站在那里。
她心中油然生出一抹冷意,如残留树梢的一粒细小微凉的雨珠,倏忽间,渗进花泥里不见了。
身为宣颐宫的掌事宫女,贝锦并非十分出色的女子,她年过双十,长得细眉淡目、身量微丰,平日多作淡妆素衣的打扮。
与珠兰、紫茉、茜丝等赵府的旧仆不同,贝锦是大齐立朝后,庆妃从一干新入宫的宫女中,亲自选出、又一手调教的。
她侍奉庆妃十分细心殷勤,对下面的宫人却颇为严厉,也有几分拜高踩低的浅薄心计。
自两年前入宫,苏媺主仆与花照、叶萦等相处融洽,与贝锦却不近不远、不亲厚也不淡漠。
苏媺却不以为意。
贝锦,不过是这座等级森严的皇宫里,一个靠着曲意逢迎立足的、最普通不过的宫女罢了。
她对苏媺主仆保持距离,也不过是看透了庆妃雍容宽和的表象下,对苏媺的敷衍和不以为然。一言一行都遵循主子的心意,才是皇宫里的生存之道……
曦华遥遥立在一株紫藤花树下,不耐烦地唤她:“媺姐姐快来!贝锦真是的,什么大不了的话,拖着你说个没完!”
苏媺盈然而笑,忙快走几步到曦华身边,拿帕子轻轻拭去她额上的细汗。
“这天儿是一天比一天热,今日头一天入学也罢了,日后倒不必用这许多粉,只擦些香脂,清清爽爽的,岂不畅快?”
曦华撇撇嘴,扯了扯绣了繁复花枝的华贵衣裙:“我也说了不用,偏母妃郑重其事的,不过上个学,倒好似去选美!”
苏媺笑意殷殷,携了她的手并肩而行。
一路花香细细、蜂嘤蝶舞,两双柔荑挽在一起,似两朵并蒂而生的玉白栀子,悠悠荡荡,飘落一地的好心情。
但这浅浅一握,才是苏媺在这偌大深宫里最坚稳的依靠。
一如贝锦,她只管牢牢握住庆妃的信任和欢心,便能在宣颐宫里稳稳把着她掌事宫女的位子。
余者,皆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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