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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佚转身走了出去。

终于,竹屋里只剩下族长和成雪融。

成雪融再次屈膝,跪在族长面前。

“外祖母。”

她喊,磕了个头。

族长大人放下茶杯,在竹凳上侧身。

“我是长辈,且多次助你救你,你跪我,我受得起。但你称我的这句‘外祖母’,荒唐至极,下次不要再这么冒失了。”

“这怎么是冒失?”成雪融跪行前去,“外祖母,我的身世我都知道了,我母妃辛贵妃全名辛桑塔,她是塔氏血脉,是您的女儿,而且她还活着!”

“哦?”族长偏头来,脸上不多不少正正好是几分惊讶。

“她生下我就回来西南了对不对?您把她藏起来了是不是?您知道她在哪?外祖母,您告诉我,我母妃在哪?”

“我父皇死了!可我父皇直到死之前还没忘记母妃,父皇他一直记着母妃,一直念着母妃,外祖母,我就想告诉我母妃,告诉她父皇想她……”

“还有我,我也想她,我……我还没见过她呢,我想问问她,当年她生下我就离开,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些年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她、她是我娘啊,她为什么不要我?”

成雪融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族长紧抿的嘴角颤了颤,却是对她笑笑,起身去扶起她来,抬手去拭了她的泪。

“好孩子,不要哭了,你娘自十九年前离开寨里,之后她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我一定尽力。”

成雪融睁着眼、眼角还沾着泪,就这么愕然看着族长。

族长大人的话说得多么好听,可那一字一句,无一不是在撇清!

撇清族长大人和母妃没有关系,撇清后来母妃她经历的事族长大人完全不知情。

甚至,此时此刻族长大人她眼里只有疏离和客套,那曾经的温暖、亲和、关切,统统不见。

“不是啊族长大人,我说的是我娘啊,她姓塔,她的名字是辛桑塔,她是您女儿啊。”

族长大人浅笑、摇头,眼中渐渐升起怜悯的神色。

“我的女儿就在外边,她不叫辛桑塔,实际上,我们族里从未有过辛桑塔这个名字。你说你娘叫辛桑塔,你是听谁说的?”

“我爹,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

“你爹也是听你娘说的吧?你娘命中带厄,难道她说她叫辛桑塔,她的名字就真的叫辛桑塔了?”

“什……什么?”

“你娘十六岁就从寨子里离开,之后再不曾回来,我只知她入宫给皇帝当了妃子,但生下公主后就死了。其他的事我不清楚,我可以对天盟誓,我不是你外祖母。”

族长大人说着,竖起三指,昂首说道:“老身,仡濮族第二十六代族长,现今对天盟誓,老身并不是你外祖母,若有欺骗,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成雪融愣愣看着还保持着盟誓姿势的族长大人。

当初,族长大人叫乌伽什他们对天盟誓说会效忠她、保护她时,她曾提出质疑,是族长大人告诉她,他们一族最是重誓,他们把誓言看得比生命还重的。

现在,族长大人就当着她的面,用比生命还重的誓言告诉她,她认错人了。

“我认错人了?我真的认错人了?”

成雪融失魂落魄走出了竹屋,乔佚正在屋外候着。

“怎么了?”

“无双……”成雪融的眼神都乱了,迷惘失去了方向。

“我娘说她叫辛桑塔,她就真是辛桑塔了?不是,不是的……她不姓塔,也不知道去了哪,我……我该去哪里找她啊?”

成雪融语带哽咽,乔佚伸臂揽住她。

“先告诉我,族长大人说什么了?”

“族长大人说她不是我外祖母……她真的不是我外祖母,她都对天盟誓了,如果她是的话,她就会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以毒誓撇清关系,莫非,族长大人真不是?

可若不是,许多事根本无法解释。

乔佚始终相信族长大人跟成雪融有血脉之亲,不需证据,就是相信。

他有进屋去见族长大人的冲动,但看成雪融这三魂不见七魄的样子,又放心不下。

轻叹说:“罢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成雪融怔怔地点头,刚迈开步子,又想起来了。

“不行,你的伤还得请族长大人看看,走,我带你进去。”

“那倒不用。”乔佚拉着走她到台阶边,“你在这歇会儿,我进去就好了。”

“可是……”

这儿雾气大、噪音大,也不是什么歇息的地方啊。

但乔佚容不得她反驳,按着她坐下,转身就进屋去了。

成雪融:“……”

她终于“真相”了,恨声嘀咕:“就知道你伤得很重,还每次都说没事,哼哼,要真没事就不会不让我听你跟医生对话了!”

.

竹屋内,乔佚和族长大人对的话,对伤病和救治仅一笔带过。

“你受伤了?”

“是,但并不算疑难杂症,若有失笑丸,请族长大人赐几颗即可。”

“失笑丸,活血祛瘀,散结止痛。”族长起身到竹架上拿了一个小葫芦交给乔佚,“是练武的内伤?”

乔佚接过应是,并不多解释,只是问:“方才阿傩说族长大人您对天盟誓,说您不是阿傩的外祖母?”

“嗯。”

族长转身在竹凳上坐好。

乔佚不再说话了,手拿小葫芦,转了两圈;

然后剔开封口的木塞,倒出一颗乌色药丸,送到嘴边、张口吞下;

最后用木塞重新封住小葫芦,却又拿在手心转了起来。

整套动作缓慢、无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在一拨一弄间,传递着谨慎与深思。

半晌,他把小葫芦揣进自己怀里,昂首、挺胸,拂开垂在身前的衣摆,他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晚辈斗胆,跪请族长大人对天盟誓,誓言言明族长大人并非阿傩生母辛桑塔,若不然,则让阿傩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咚——

族长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两人一坐一跪,中间的竹制地板上摊着一片茶渍,几块碎瓷片。

乔佚没有起身,族长没有盟誓。

乔佚没有追问,族长没有解释。

沉默,就已经是答案。

许久,族长倾身,虚虚扶了乔佚一把,“起来吧,坐。”

乔佚起身,落座。

“荣兴十八年,三月初十,成淮帝为琼英公主设华诞宴,宴上,择镇北侯乔佚为驸马。”

“其时,重孝在身的镇北侯远在西北镇守边关,赐婚圣旨颁至西北,镇北侯领旨,回京谢恩。”

“抵京之日乃三月十七,镇北侯与公主会面之时,先杀公主后自尽而死。”

乔佚愕然看着族长。

族长大人是让他吓着了,在说梦话?

“三月廿一,我在寨中收到力其传回的消息,大为吃惊。”

“开祭招来公主魂灵相问,才知公主早在三月十四便横死于姑儿山。”

“至于鎏京里被镇北侯杀死的那个,不过是个西贝货。”

乔佚忽然想起,族长大人不止一次说过,若非如何如何,公主殿下早在三月十四便横死于姑儿山。

“公主身中红蔓蛇毒坠崖而死,尸身不得收殓,反被山中野兽分食,乃属九种横死中最惨的一种。”

“死后她魂灵成了无主孤魂,在荒郊野林四处飘荡,直至我找到她时,她魂灵已奄奄一息,即将飞散。”

“我为了救她,将她受损的魂灵送至异世休养,直到她魂灵完全恢复,已是十八年后。”

“魂灵归位,这一世她得以从头再活,但这一世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偏偏我和她缘分浅薄,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她身侧。”

“我竭尽心力,最终能够为她绸缪的,就两件事。”

“一是在她落地之时,给她种下同心蛊,希望你能在她落难之时有所感应,救她一命;”

“二是用她胎发养出一丝情蛊用在了乌伽身上,希望乌伽能死心塌地助她对抗善于用毒的叛徒后人。”

乔佚目瞪口呆看着族长。

饶是他性情内敛、千年万年都是端的一张冰块脸,可听了族长大人的梦话连篇,仍是止不住做出了一脸到位的惊讶表情。

如此地天方夜谭,细思却又合情合理。

三月初十,若非他忽然周身疼痛、心内不安,他不会擅离军营、远赴鎏京。

三月十四,若非他凭着心内感应一路往北追踪,他不会在姑儿山截下马车,救她于生死一线间。

之后他们一路南下寻医,直至来到竹桐山,果然,就有族长大人早就吩咐了力青昂在寨子门口候着。

而她,确确实实也多次提过他一度以为只是信口胡说的无稽之谈。

什么前世之说,说她是个孤儿,说她脑子不灵活,还说她是在十八岁生日过后不久就糊里糊涂死了的。

原来,那些真是她的异世记忆!

她脑子不灵活、但越活越开窍,是因为她魂灵休养有成效;

直至十八岁猝死,也不过是魂灵回归了而已。

还有族长大人曾说过的许多令他困惑的话,仿佛无所不知的神,不但知道他的过往经历,更连他内心想法都知道。

原来,不是因为族长大人成了神,而是这一世,根本就是族长大人在幕后导演着的一出戏。

“只是,族长大人,您既有如此通天神力,却为何只是在阿傩出生之时,给她种一个同心蛊?”

“您把希望全部放在我身上,未免太过冒险,万一,我赶不及救下她呢?”

“就算我救下了她,可万一她坚持不到来竹桐山见您呢?”

族长微微笑开,遍布皱纹的脸上有几分欣慰。

乔佚心头一跳,又问:“还有,族长大人,您不过半老年纪,风韵当胜徐娘,却为何……”

正是族长大人这一副耳顺老态,才使得成雪融从不往她是辛贵妃这个方向猜。

是乔佚这段时间为了掩饰伤势偷偷易容,这才启发了他,他突发奇想,若是族长大人的脸也是假的呢?

在这个大胆的设想下,一切谜团豁然开朗。

当年,尚是族女的辛桑塔甫一成年,便离了仡濮寨到望高县去,买下院子,改名辛园。

在此,她邂逅了同样隐瞒身份、微服游历的淮亲王;

两人定情,虽无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但以夫妻自居,怡然度日。

直至三王夺嫡愈演愈烈,淮亲王回京,辛桑塔也决意上京寻夫。

此时她的“上京寻夫”是借口还是真实,就不得知了;

能确定的是,在上京之前,她回了一趟仡濮寨,接任了族长大位。

恰在此时,刘老汉一家遭遇了不幸。

刘老汉带着噀玉上仡濮寨求医时,她看在旧日情义上,破例见了噀玉。

之后,她动身上京,成了淮亲王的贤内助,成了成淮帝的辛贵妃;

直至诞下公主,她又留下血书,毅然远离。

成淮帝在京中以雷霆手段掩饰了辛贵妃抛夫弃女的事实,称她死于难产。

实际上,她留下了贴身婢女小阮,以公主乳娘的身份,多年来一直代替她照料着公主。

而她本人,则回了西南。

在望高县,她知道了刘老汉一家的悲惨遭遇。

那时,她或许还不知道是叛徒后人从中作梗;

但看着刘老汉的孙女,想起往日春草对自己的情义,恰好自己也需要一个继承人,便顺势地把孩子抱了来,带回寨子,称是感天而孕、怀胎三年诞下的族女。

至于乌伽什,作为她为成雪融培养的术法护卫,为了保证乌伽什会全心全意效忠成雪融,她给乌伽什种下情蛊。

“所以……”

乔佚想明白这一切后,再次问出了自己的一个大胆想法。

“十五的单纯,也是族长大人您刻意培养的?”

需知,仡濮族这什么“族长、族女终身不得离开竹桐山”的族规,只是对外说说的而已。

实际上,塔氏一族的人应该是自由才对。

像族长大人本人,她十几岁“离寨入世”,只有说她“性情疏朗、敢爱敢恨”的,可有说她“年幼无知、不谙世事”的?

可见,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入世。

可她,却把族规贯彻到底,坚决不允许乌伽什离寨入世,连带着族女也被隔离。

果然,族长点头。

“你刚才说我有通天神力,还说我的做法太过冒险……冒险这点,我认,但通天神力……”

她摇头。

抬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松弛的肌肤,低垂的眸光中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惆怅。

那是一个饱含风情与闺怨的姿态,此刻由她这样一个六旬老妪做出来,令人感觉十分违和。

由此可知,族长大人她和成雪融是刚好相反的,在她年迈的躯壳中,住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灵魂。

“你还记得你是哪一天带着阿傩来寨子里求医的吗?”族长问。

哪一天?

乔佚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时候仿佛是下弦月,应该是廿二、廿三吧。

“我是三月廿一才招魂问灵的,之后行邪术,遣送阿傩魂灵到异世。”

“她十八年休养生息,于我只是盏茶功夫。”

“我时间不多,迎接她魂灵回归本体时,只来得及将同心蛊种在她体中,并用她胎发养成情蛊种给了乌伽而已。”

“你说我冒险,我是不得不冒险,因为别无他法。”

“一梦、已白发呀……”

族长大人深深叹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又听她说:“乔佚,给乌伽种情蛊,是我自私,我也怕你和阿傩会因为乌伽而生分,因此我早留书给自己,故意将乌伽拘在寨中,养得他不懂情爱、不谙世事,正是为了避免他和你相争。”

即便相争,他也不怕,只是……

“敢问族长大人,您这样对待十五,未免有些……不妥。那这些,十五知道吗?”

“刚刚知道,而且如你所料,他对我有些怨怪。不过无妨,”

族长睁眼,对乔佚笑笑,“我已经将情蛊的解药给他了,只需服下,他从此就没有执念了。”

“那就好,以后就算阿傩知道了,也能少些自责。”

“你放心吧,我不会叫阿傩下半生不安的。”

二人相视而笑。

这一番言浅意深,二人所为的,都是自己心爱之人。

乔佚沉吟,抿唇刚要说话,便让族长打断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叫我和阿傩相认?”

她摇头,“我说了,我和她缘分浅薄,母女之名对她有害无益,到此为止,对她才是最好的。你不必多劝,也无需再问,另外,从这里出去后,我要求你彻底忘记你我这番谈话。”

乔佚坐在竹凳上,有些迟疑。

“没什么,你若不能答应,我有的是办法叫你彻底失忆。”

“……我答应。”

又是半晌沉默,竹屋内空气舒爽,遍布四壁的绿植令人感觉生机处处。

乔佚知道,族长大人的话说完了。

他起身告辞,“阿傩还在外边,我先出去了。”

“嗯。”

他走至门口,伸出手将要落在门闩上时,又忽然收了回来。

转身,走到族长大人面前,撩起袍子,他再次屈膝跪地,附身,以额触地。

“一拜,代阿傩请安,望母亲大人万寿永安。”

“二拜,代阿傩叩谢,谢母亲大人深远筹谋。”

起身时,见族长大人已经红了眼眶。

古有云:父母之爱,必为之计深远。

乔佚能感觉到族长大人对成雪融的爱,但坚决不和成雪融相认,到底是出于怎样的一种深远思虑,他不清楚。

只是相信,一定有。

他转身,离开了竹屋。

.

屋外水声轰鸣,但成雪融坐在台阶上,背倚着竹制栅栏,已经睡着了。

瀑布扬起的雾气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打潮她的素衣,凝成细微的碎钻嵌在她发丝之间,连她那上翘的睫毛,都欲滴不滴地挂着珍珠。

她睡颜沉静、美丽,乔佚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你有一个疼你宠你的父皇,更有一个爱你为你的母妃。

愿有一天,你能知道全部真相,知道自己是如此幸福。

“希望你,能亲自给她磕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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