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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咳咳……我没事!咳、咳咳……”

越崇武也走了过来,送水、送手帕,十分关怀,但说出的话却十分欠揍。

“你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明知道老白紧张你,你趁着他不在就作践自己,你想他回来也拿剑指着我眉心是不是?”

越崇武这话影射的,是沛宁府外那一次,乔佚驭刀指着卫子凌眉心的事。

事因她一声不吭、坑了大伙儿、一个人留在乾宁门守城。

当时卫子凌只是被动地配合了她舍身救人的计划而已,就承受了乔佚最大的怒火。

这会儿乔佚拿她当个瓷娃娃,她却明知自己不能饮酒、偏要饮酒,咳成了这个鬼样子,等乔佚回来一看,岂不又得把罪名安到他头顶?

“啊不是,我现在好歹也是东宫太子了,他不敢拿剑指我!再说,是当归分配到了席上伺候你的苦活儿,你咳、他错,老白要指、指的还是当归!”

成雪融这会儿咳得话都说不了。

并非单纯的咳疾,实际上她是被呛着了。

她喝得太急了,偏偏北越的酒特别烈,从喉咙到心口,一路烧着。

又因为过分瘦削,这一咳,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双眼也都蒙上了水汽。

成雪融第一想法是,好在无双不在这,要不又得心疼了。

第二反应,才是透过濛濛水雾,去看卫子凌。

卫子凌一手托着她小臂,一手轻拍她背心。

低垂的眸子掩在睫毛后,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有微蹙的眉头,预示着他恰到好处的关心与担忧。

“姑娘咳得这么厉害,殿下,不如叫平大夫来看一看?”

卫子凌这个提议十分中肯,但不知为何,越崇武迟疑了。

“这个时辰,平大夫一般都是在……别麻烦平大夫了,我给她输点内力先……”

成雪融忙摇手,换越崇武冷嗤。

“你当我不知道呢,金大勇早写信回来说了,给你输的内力还必须是不带阳刚火力的,是不是?”

是,但令她下意识要拒绝的,并不是这一点。

“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为人多仗义,为了怕我伤了自己,因此这么矜持?”

成雪融心想,我是真仗义、真怕你伤了自己、才这么矜持。

但再回味下越崇武这毒舌技能,她忽然不想仗义了。

反正他要扮演一个武功平平的草包太子,揣着一身绝世武功没有用武之地,那不如输点给她续命。

于是她摇着的手不摇了,递过去给越崇武。

“来,咳咳……阴寒、内力……咳咳咳,来一车!”

“你这只是毒手!”

越崇武翻着白眼嫌弃。

他站在她左侧,正好靠近她被红蔓蛇咬过的左手。

气呼呼地坐下,气呼呼地闭眼,不多时,手心抵上她肩膀。

一股强盛的寒气透体而入,成雪融打了个冷颤。

“姑娘,金大勇说您是被一剑贯胸,陶氏那边可是诓到了什么强援,竟能越过公子重伤您?”

卫子凌问话太妙了,一个“诓”,一个“越过”,几乎就将敌我阵营、当时情形给猜了个差不多。

可卫子凌猜不到,这世间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是周莫。”

她算不到周莫在七万五千周尧军被全歼之后,还深情款款地,揣着救逆丹来助她、一路助到竹桐山。

若是周莫一出现,便质问她元荈府瘟疫的事、对她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愤怒,或许她都不会摊上这伤、不会落下这后遗症。

“是我心慈手软了。”

成雪融一句“心慈手软”,令卫子凌愣住。

关于成雪融和周莫的事,他所知全靠传闻。

传闻夏荷小姐因周莫叛变、最后尸骨无存死于武湖之上;

传闻周莫为夏荷小姐低头,向大成求娶太长公主;

传闻周莫为寻阿傩辛动怒,屠昭阳十万官民性命;

传闻阿傩辛被周莫软禁,七万五千大军滞留元荈府不进不退,不久衍生瘟疫,全军覆没;

……

传闻中,自始至终没有提到成雪融,但卫子凌知道,那个一直和周莫在过招的人,就是成雪融。

传闻里说的,乃是一个乱世爱情故事。

卫子凌也曾迷惑,以为曾经信誓旦旦、非她的无双不可的成雪融,真的已经移情别恋。

为此,他气愤、懊恼、悔恨……

传闻一则则飞来飞去,忽然在某一次不知是第几次的冥想中,他茅塞顿开,悟了其中猫腻。

正是日头西斜月初起的时刻,在难得的日月同辉下,他苦笑。

为何会如此昏了头、乱了心,竟连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都要琢磨这么久?

北阴山、雪洞中,她一句“我想和无双在一起”,无怨相随的坚毅、无悔赴死的决绝,早已成他梦魇。

早年为她动过、后来又消停的心,在那一刻被撼动。

可那一刻刚刚复燃的情,又注定了,只能隐藏。

她只想和她的无双在一起。

当初是,现在也是。

她,又怎会真的看上周莫?

周莫栽在她手里,才合理。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周莫理应视姑娘如珍似宝,又怎会如此重伤姑娘?”

“误伤。”

“哦?”

卫子凌垂眸,似有若无地笑。

“那周莫如何还能活着?”

“……”

“必是姑娘劳心劳力了。”

“……”

对上卫子凌这种面上笑着、心里黑着、话听第一遍软绵绵、再品第二遍都是针的人!

成雪融哀叹:“我太难了。”

“既要让周莫死了心不再找姑娘,又要叫公子消了气不再杀周莫,这确实不容易。”

成雪融:“……”

压根儿就不是说的这个难!

她斜眼看卫子凌,“你太黑了。”

“哼哼。”

一声嗤笑,是越崇武。

他收了手,气色已经差了几分,看着两人说:“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俩谁也别说谁,都黑!”

“好,我黑,我对不起,刚才那一杯酒就当我跟你赔罪吧。”

“啊别,你赔个罪就让我逆行气息给你输那么多内力。姑奶奶啊,您没错,您继续作。”

“对了姑娘,您方才说,有事相求?”卫子凌问。

“嗯。”

成雪融的手在桌上敲着,卫子凌眼疾手快,塞了杯红枣茶在她手里。

她轻笑,举杯,“我死了之后,想请你们拦住无双。”

她这话一落,越崇武起身,踢了凳子回他自己的正位上去坐了。

好像没听见一样。

卫子凌解释说:“殿下与老白多年兄弟,这事姑娘不必相求,求了,才是看不起殿下。”

“我知道,但不说,我心里总是放不下。”

她看向越崇武,“江离,你不给我一句准话,我心里就是放不下。”

“好,那我就给你一句准话,你死的时候,我会拦着他跟你去死,好了,你可以安心死了吧。”

“……可以了。”

真是的,以前只觉得他可流氓、可文艺、可市井、可矜贵,但从来没想过,他还能这么别扭。

算了,别扭就别扭吧,反正他的意思她懂了。

成雪融举杯,“那我以茶代酒,谢谢了。”

“姑娘,”卫子凌提醒她,“既是如此,您便不该再离开北越了。刚才老白说您要去百里堡、鎏京……”

“照去!”

越崇武喝着酒,冷声打断。

“我绝对来去自如,你前头收拾包袱、我立刻给你驾车!哼哼,不就一个破太子么,能拦得住我?”

“殿下……”

乓——

越崇武又摔酒杯了,第三个。

“说多少次了,我不是殿下!别叫我殿下!”

他起身离席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顿步回首。

“卫子凌,为什么非我不可?你既然认定越氏血脉,大可从姓越的子弟里边再挑一个来辅佐、培养,这样你还能省心点呢,何必逼得我不痛快、害得你也不痛快?”

说完,陆续传来脚步声、开门声、风声、雪声,还有乔佚清冷的喊声。

“江离?”

“嘿,老白!”

“散席了?雪儿呢?”

“不管她了,走,咱喝酒去!”

最后,又是关门声。

.

两熟釜还在咕咚咕咚地响着,加了牛油的麻辣汤底越熬越香,但有幸闻到的,只剩成雪融和卫子凌。

“姑娘说得多、吃得少,还没饱吧?来,再吃点。”

卫子凌执公筷,又涮了好几样肉和菜,并着汤里熬得透透的菌菇,一起捞到成雪融碗里。

成雪融默默地吃着,一边在想,该和卫子凌说什么。

有怀疑就心痒痒,是个人都这样。

尤其怀疑的对象是卫子凌。

莱安小神童卫子凌,大成早慧公主成雪融,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是朋友、是敌人,都不违和。

实际上,分属两国,这立场注定了他们不能是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

但今日,在命不久矣的今时今日,她想探究的,并不是立场,而是……

“姑娘。”

忽然,卫子凌打断了成雪融的胡思乱想。

“姑娘是不是想问,现在殿下怎么变成了这个性子,我和殿下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如姑娘所见,殿下不承认自己是殿下、也根本不想做太子,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隐迹江湖。”

“他虽然生我的气、私下里从不给我好脸色,但在人前,他敬我、重我、肯定我,一次又一次想给我官做,扶我上青云路。”

“但是,我拒绝了。”

“他想助你成气候,然后抽身而退,但你想留住他,因此甘为布衣、甘居人下?”成雪融总结着问。

卫子凌轻笑,举杯豪饮。

“是。”

“殿下心里是有北越的,否则他不会回国、不会缠着董大使探问火药之事……”

“殿下心里也是有皇上的,初回京时他与皇上抱头痛哭,后来又一日三询、情真意切绝不是假……”

卫子凌说着,唇角浅笑渐渐淡去,或是酒喝多了,他撑肘扶额,半阖着眼,神情迷惘。

“他说了绝不会重审乌头案,还严令我不许暗查乌头案……”

“先太子明明含冤、明明已死,他却任由外界流言纷扰,不说先太子、只说前太子……”

“明明先太子就在那儿,他却不叫人去接回皇陵,他任由世人骂先太子畏罪潜逃、不知去向……”

“他……九殿下他……心里有个秘密,他……为什么要保护那个幕后之人……”

慢慢地,卫子凌连半阖着的眼都彻底闭上了。

成雪融拿不准他到底是喝醉了还是没喝醉,想来像卫子凌这么克制、深沉的人,不会允许自己醉。

她轻晃他。

“老卫?魏先生?卫子凌!”

卫子凌睁眼,眼中一片腥红;

狠狠地闭眼、慢慢地睁眼,眼中换了迷离;

又疲惫地闭眼、再缓缓地睁眼,终于一片清明。

成雪融呵呵冷笑,“卫子凌你累不累?”

卫子凌却回了她一个温润的笑,笑意融融,令人如沐春风。

“姑娘累了?是否要回房歇息?”

“卫子凌,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你这么装着、这么扛着,你累不累?”

“那姑娘累不累?从宫闱到战场,从儿女情到家国义,从天之骄女到命不久矣,姑娘又累不累?”

成雪融哑口无言。

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忽觉满心疲惫。

“累,如何不累?”

“可你也说了,我命不久矣……”

“再累,也累不了多久了,到时候我睡个够……”

两人都静了下来。

浓烈的牛油香气中,除了两熟釜咕咚咕咚响着的声音,就是成雪融时不时一声干咳。

半晌,卫子凌忽然问:“在这道剑伤之前,姑娘可是遭遇了什么?”

“……嗯?”

“我交代过,优昙婆罗花水蜜丸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刻。姑娘被一剑贯胸,若有那灵药丸子,即便只有一颗,想来也不至于落下这么折磨人的咳疾。”

“不巧的很,灵药丸子早吃完了。说来,也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那次,我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哦,又是谁伤的?”

“……是、无双。”

“什么?”

卫子凌惊讶地两眉高高挑起,好半天才归位,然后摇头苦笑。

“真可惜,我竟错过了那么多好玩的事情。”

这是今天晚上卫子凌第一个带有负面情绪的笑,可成雪融却觉得这个笑很可爱。

他一肩挑着太子冤案、一肩挑着灭族大恨,六年隐姓埋名、异国漂泊,没有黑化就厉害了,哪还能有那么多正能量天天笑得跟个小太阳一样?

他就是当着她的面哭,她都不会觉得太震撼。

成雪融佯装恼怒对他冷哼,但心里知道,自己眼中有笑意。

“喂,卫子凌你还是不是朋友啊?我都差点死了你说那是好玩的事?”

卫子凌又饮了杯酒,慢慢地问:“这事……跟周莫有关系?”

成雪融喝着红枣茶,给他竖起个大拇指。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事。

“是……夏荷小姐‘死’在武湖上的那一次?”

成雪融给他晃了晃竖着的大拇指。

“能将桀王周莫耍得团团转、最后更是兵不血刃地全歼了他的周尧大军,这事还不够好玩吗?姑娘好心计,这都可以叫夫子们抄了去,用作教导学生谋术的案例了。”

“噢,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所以……”

卫子凌起身,对成雪融深深一揖。

“在下想请姑娘细细将那些好玩事儿都说了,也教在下学一学姑娘的心机谋术,不知姑娘可愿赐教?”

成雪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教你?心机谋术?”

卫子凌肯定是在开玩笑。

他的心机少了吗?他的谋术差了吗?他还要人教吗?

不过,看卫子凌这么有诚意,对着她拜了又拜,成雪融还是心软了。

“坐坐坐,朋友一场,讲讲故事而已,干嘛这么客气?”

卫子凌从善将坐,却不知怎么地,又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杯盏。

成雪融退开些,看着卫子凌的手忙脚乱,起初还是看戏般的笑,忽然,意识到什么……

刚好卫子凌收拾好了,又是一杯不多不少八分满的红枣茶放在她桌前,请她落座。

“姑娘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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