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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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过后，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颜蓉是个受不住冷，也耐不住热的人，觉着天气隐隐透着股燥热，叫她趴在桌子上，躲在树荫下面乘凉。

偶尔有阵风吹过脸上，拂去半刻的热意。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苏冷离年纪还小的时候，还未从长辈的手中，接过冷魂珠，那个时候她的天赋便已经有所凸显。

她在一个小地方长大，这里的都对修炼不上心，每日提得最多的也就是闲谈八卦，以至于苏冷离那段时间，在村口扎堆的路边，听到最多的就是哪家的小娘子吵架回了娘家这样的话题。

她那个闹腾的性子，也是在这一群闹哄哄的声音中，慢慢形成的。

她倒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直到苏家的人来接她回去。

乡下来的野丫头，没什么规矩，站在千金小姐堆里，看起来就像个异端。

她穿着粗布麻衣，觉得这也没什么。

人家嫌弃她脏，那么大不了就不去碰别人的东西，觉得她好笑，她就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干。

反倒是其他人开始给她打扮，开始给她穿上漂亮的裙装，粉红色的长裙搭配着绣花鞋，走路的时候扭扭捏捏，瞧着像个漂亮的人偶，旁人对此还不满意，总是指着她说“这样不对”“再温柔一些”。

那个时候她才开始感到厌恶。

她不喜欢参加一群人坐在一起的宴席，一个空旷的平地上，一堆不知道在扭什么的人聚在一起，说着无聊的话，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然后还要扭头跟她说“看，没见过这么好的地方吧”。

她看到一个个人都在不断地吃着东西，大口地吃着肉，满嘴都是油渍，她不想对其他人的乐趣说些什么，但问题是要她承认这就是“好地方”，就跟扭着她的脑袋转了一圈，然后僵硬地敷衍着点头一样，整个人都不像是自己了。

她心想这轻飘飘的裙子，也不好看，不如她的那身来得舒适，她想去河边玩，仆人摇摇头，说不行，带着她来到一个巨大的花园里，让她在凉亭里坐着。

苏冷离这坐没有坐相，歪七扭八地翘着腿儿，管事的嬷嬷便立马说了，“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呢？”

苏冷离还没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扭过头一脸疑惑地看向她，“嗯？”

管事嬷嬷嫌弃地动手，拍了拍她的小腿肚，道：“脚，不要这样放在上面，多难看！”

“…………”

长达数秒的沉默之后，苏冷离把脚拿了下来。

“要有仪态！哪家小姐像你这样子坐的？”管事嬷嬷在她面前坐下，双手压在膝盖上，腿并拢坐姿端正地道：“应当要这个样子。”

苏冷离照着她的模样去做，但怎么做都做不好看，最终被管事嬷嬷叹了口气，说了句“朽木不可雕”。

剩下的人没有谁敢说话，反而就安静了下来。

苏冷离郁闷地扭过头，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时有些出神。

水中的那抹身影，穿着亮丽地裙装，梳着漂亮的发髻，浑身上下与她见到过的那些千金小姐没什么不同，若是不开口说话，不做任何闹腾的事情，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呆着，谁也看不出差别来。

先从外貌开始，打扮得总算像个大家闺秀了，旁人也渐渐地开始同她说话。

苏冷离在这样的人群中，只维持了两日，便又成了被疏离的对象。

起因是在一次的玩耍中，她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心思，不小心闹过头了，那也是她第一次展示出，与常人不同的实力。

几个本是高高在上的小少爷，被她一拳打得有些懵，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受到了屈辱，放声大哭起来。

自那之后，那个本来对她开放的小圈子，又慢慢合拢了起来。

掌事嬷嬷在她耳边念叨，“姑娘，你怎么能不同他们搞好关系呢？那些可都是未来世家的继承人，是要同你打交道的呀！”

苏冷离默默地低着头，当做没听见。

管事嬷嬷又道：“你现在还小，不懂事，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要是这么继续任性妄为下去，将来有你悔的时候。”

苏冷离被念得心里烦躁，她一个回头，瞪了人一眼，道：“你闭嘴！”

掌事嬷嬷愣住了，大约是没有看过小孩如此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但说到底这是个孩子，竟然被孩子吓住，回过神来，掌事嬷嬷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你……你竟然凶我？”掌事嬷嬷指着她，浑身发抖，道：“我是你的指导人，教你东西，你竟然还凶我？姑娘，你连尊师重道这几个字，都不知道吗？”

苏冷离站了起来，不让她站在椅子上，她就非要站，双手叉着腰，无法忍受这些无端指责，“那得看你教什么了，你若是教我怎么坐、怎么说话、怎么笑，那大可不必，你说是教我道理，也得说服我，叫我觉得有道理才行。不然你凭什么在这里，做个高高在上的样子，充当我的老师？”

“你这毛孩子，我是指导你礼仪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连这个都不懂？”

“哈！”苏冷离仰天笑了一声，短促又嘲讽，“你知道我是乡下来的吧？我们村头的王伯伯，是个非常有礼貌的老人家，他从不要求我们做什么，上山也好、下河也行，不论干什么都是可以的，真正的尊重是发自内心，而不是流于表面，我对你笑了，便是我敬重你了吗？你没有丝毫可以教我的东西，仗着年纪大在这里同我自称老师？别逗我了。”

掌事嬷嬷脸都白了，她上手想去抓住这个难搞的姑娘，气得想要强行将那些上位者的礼仪教给她，“所以说乡下来的丫头什么都不懂……你看好了，这里，可不比你那茅草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桥一亭，都是身份的象征，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玷污的，你不仅仅是你，你还代表着苏家的形象……”

说道这里，掌事嬷嬷拧着眉头，不悦道：“苏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继承人？”

“我也奇怪，大不了，这个继承人我不当了，我回我的草屋里去！”

“你站住！”

苏冷离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飞身离开了。

**

苏冷离的叛逆来得特别快，也特别凶猛。

前一秒她还在乖乖听话，任人捣鼓，下一秒便已经找不到人影，跑到了外头，好几日都没有回来。

掌事嬷嬷一开始还不放在心上，觉得她一个孩子，能够跑到哪里去？

结果几日之后，还不见苏冷离，这才开始着急起来。

尽管所有人都在说这丫头不懂事，配不上当苏家的继承人，但说到底，苏家还是很看重她。

若是叫家主知道这丫头在自己手里丢了，回头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出自于这种恐慌，掌事嬷嬷最终还是坐不住了，带着一群人四处寻找，最后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苏冷离。

前夜刚下过雨，估计她在外头没有找到挡雨的地方，浑身都淋湿了，破庙里的地上是一滩水渍，她身上也都湿淋淋的，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着。

掌事嬷嬷吓坏了，连忙叫人把她抱了回去。

休息了一天一夜之后，苏冷离总算是醒了过来。

掌事嬷嬷在旁边等着，还有些后怕，道：“姑娘，你怎么会在破庙里？”

苏冷离侧过身子，继续闭着眼，“不用你管。”

“要是我们再晚点过去，你怕是要烧糊涂了！”掌事嬷嬷说道，“你真是太不懂事，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让我们怎么办？家主怪罪下来，谁能担得起后果？”

苏冷离睁开眼，在病弱中，她有些脆弱过头了。

一睁眼便是眼泪流下来，在风雨里最不好受，忍着疼痛的人还是她自己。

“我不乐意呆在这里。”

“为什么？”掌事嬷嬷不懂，说道，“这里有吃有喝，也有屋子可以遮风挡雨，不过是让你学一些礼仪、一些道理罢了，为何你要这么固执？”

苏冷离道：“那不过是你们的玩乐。”

“…………”

掌事嬷嬷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沉默在原地。

苏冷离掀开了被褥，从床铺上坐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她发了烧，脸上是通红的一片，因为刚哭过，眼睛也是红肿的，泪汪汪地看过来。

苏冷离原先就长得可爱，这样子一落泪，大半人的心都化了，可偏偏这丫头，性格太倔，没有半点瞧着的可爱模样，“我不管你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让我穿裙衫罗衫，可以，让我学礼仪周全，也可以。但你们不能打算从根本改变我。”

“……”

“若是如此，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们想要的那个样子。因为我不是大小姐，我是苏冷离。”

**

苏冷离的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大约是有些烧晕了。

但掌事嬷嬷还是听懂了。

她遇到过不少难以管教的孩子，这些人的性格都不相同，有些凶悍有些温和，但无一例外，都是不喜欢别人的过多干涉。

这些人的个性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改变，掌事嬷嬷虽然对他们很严厉，但心里也明白，做的都是无用功。

有些聪明的孩子便敷衍着你，转头到了背地里，又是自己本来的样子，有些不服管的孩子便时常要做出一些事情来反抗，就好比苏冷离这样的。

她看起来实在不聪明，纵使都说她天资聪颖，但对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哼哼唧唧指控人的小丫头，掌事嬷嬷实在无法违心地说出“聪慧”这两个字来。

将这样的一个丫头管教成千金闺秀，让她内敛锋芒，简直是比登天都难。

管事嬷嬷叹了口气，道：“老奴知道了。”

**

那之后，苏冷离总算是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不用在自己不习惯的地方，做自己不习惯的事情，苏冷离的情绪又一下子好了。

她与那些仆人的孩子玩得最好，然后渐渐地有些公子哥也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而她已然是中心。

再长大些，因为苏冷离强悍的武力，以至于懵懵懂懂开始崇尚强大的孩子，对她产生了一种崇拜感，以她马首是瞻。

“阿离……”就在那个时候，殷予焱出现了。

跟在她身后的小屁孩有很多，大多都是阿离阿离地叫着，这些闹腾的娃儿聚在一起，苏冷离就有种成了猴子大王的错觉。

在这个时候加入的殷予焱，还没有办法吸引她任何注意。

然而殷予焱的变化非常快。

以同龄人的能力来说，要练到苏冷离这个地步，是要花下不少时间的，其中也有人怎么样都无法取得成功，被瓶颈压得喘不过气来。

殷予焱却是个彻彻底底的例外。

从他开始修炼，到可以与苏冷离一战的水平，拢共花了不到一年，一年的时间就飞速地进步，实在是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苏冷离第一次看清殷予焱，是在他同自己对战的时候，少年的眼神很热切，对切磋充满热情。

她是能胜的，前几回都是如此，但渐渐地越来越吃力了。

殷予焱的进步太快，到了一种她没办法抓住的感觉，越是与他切磋，越是能发现他的进步。

苏冷离多多少少是不高兴的，但因为对殷予焱没有多大兴趣，也都压了下来。

真正叫苏冷离讨厌的，是有一回。

在学院里，殷予焱与一名学生针锋相对的时候，她不知道两人为何打起来，但按照殷予焱的水平，应当不至于去欺负人家。

她心里这么想着，却看到那学生起身的瞬间，被殷予焱一脚踹了回去。

“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别做些异想天开的事情。”

那高傲与嚣张，叫她在瞬间想起了那些过往。

细碎的画面，晃眼的珠光。

人人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微笑着朝她看过来，没有人对她不恭敬，所有人都在说——

“如今你身份尊贵了，万事都要小心。”

短短数语。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