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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熙等人苦寻一夜,不知翻遍了多少客栈脚行,闯过了多少民宅闾里,便是连那流浪汉聚居的废屋角落,和那街市边角处的简易窝棚,全部都一一查过,却始终不见那杜稚季的踪影,只将众人累得七窍生烟。
眼看天色将明,杨熙看着疲累的众人,便拟让尹墨郡主回去休息,另外拜托金吾卫知会八门守军,严格盘查出城人等,务要将那杜稚季和他的同伙阻在城内。
但那吕节突然低声禀道:“功曹,咱们还有一处尚未查过,要不要再去查查?”
杨熙见他说的隐秘,不由得奇道:“我们几乎翻遍全城,还有何处是我们没去的?”
吕节偷眼看了看尹墨郡主,压低声音道:“香室街!”
这香市街乃是勾栏院的聚集之处,可谓夜夜笙歌,金吾不禁,进出其中的闲杂人等也是不少,可谓一等一的藏污纳垢之所。但是此次盘查有尹墨郡主这个金枝玉叶同行,吕节一开始便也不好意思提起。
杨熙一听这三字,顿时明白了吕节的意思,便对尹墨郡主说道:“郡主,我们还有一处地方没去查过,但是那处有些尴尬,您还是先去休息,我们自己去查访便是。”
尹墨郡主跟着杨熙忙碌一夜,虽然疲累,但是可算从未体验过的新奇经历,不由得怒道:“有什么地方,是本姑娘去不得的!”
杨熙见她恼火,只得苦笑坦承道:“郡主已经帮了在下的大忙,下面要去的地方是那烟花之地,郡主还是不要一同去了。”
“烟花之地?”尹墨郡主一听,更来了兴致,“便是那勾栏院吗?我还没有去过勾栏院呢,你们休想撇下我自去!”
杨熙一时头大如斗。他虽然没有去过勾栏院中,但也知道那是纸醉金迷,离经叛道之所,其中定有无数旖旎风光,龌龊之行,怎能让这金枝玉叶一同前往?
他还待再劝,那尹墨郡主却自顾走到吕节面前,笑道:“老吕,你们要去哪里查案,这便去吧,就当我不存在便是了!”
这吕节何等精明,经过这一夜相处,早已看出了几分端倪:如果说功曹大人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位宫中的金枝玉叶,却要算这顶头上司的命中克星,说话比功曹大人更要管用三分。于是他嘿嘿一笑,也不顾杨熙反对,便带着众人同向香室街而去。
众人来到香室街上,吕节领着兵丁七拐八弯,从那街头妓楼一家一家查起,路径竟是熟稔无比,杨熙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此时正是夜漏将尽,贪欢不足之际,一群兵丁闯入妓楼盘查,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慌乱场景。有的妓楼以为是官府寻衅索贿,不由得都是奉上金银贿赂,有些恩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赤条条地跳窗逃跑,真是一片鸡飞狗跳。
杨熙哪能收这妓楼的贿赂?对于逃跑之人,也是全数堵了回来,查看过身份,不是杜稚季和他的同伙,这才放人走路。一阵骚乱之后,倒也排头查将过去,没出什么大的乱子。
尹墨郡主虽然不是长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但这花柳龌龊之地却是第一次进来,还能如此近距离盘查,好奇之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但饶是她性格爽朗洒脱,看到这许多光着屁股的男男女女,脸上也是烧得火一般红。
但是眼看香室街的妓楼快要查完,那杜稚季仍是杳无踪迹,杨熙不由得焦躁起来,只觉一夜时光已是白费。正准备打道返回,再去那城门之处堵截,吕节又低声禀道:“功曹,在那章台街上,还有一家妓楼,何不一并查了?”
杨熙见他虽然疲惫,但眼底却又几分狡黠之光,不由得开口问道:“章台街前,怎么会有妓楼?”
吕节嘿嘿笑道:“那家妓楼名唤暖玉楼,估计有朝中的靠山,是以能开在章台街上。平日那里隐秘得紧,非是熟客概不接待,其中花费又高,便是在下也未曾进去看过。”
杨熙一时气结,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却还想去开眼界!”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这么多妓楼,查都查了,也不差那一处。便带着众人一并往那章台街上暖玉楼而去。
但他没有注意到,就在吕节说出暖玉楼这个名字之时,尹墨郡主脸上血色尽褪,一时变得煞白。
众人来到暖玉楼前之时,天色已露鱼白。杨熙一路向着那栋华彩楼宇走去,只见那妓楼院门前坐着两个门子,正在不住地打着盹儿。一见众官兵前来,这两个门子也是紧张万分,一个前来支吾,一个飞快地进楼去报信了。
杨熙查了许多妓楼,此时已有经验,对那门子喝道:“我乃京兆尹功曹,夜里追捕一名人犯到此,特来你家搜查!若有窝藏,与人犯同罪!”
此时街市寂静,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满室皆闻,楼内顿时传来莺莺燕燕的惊呼之声。然后只听一个软糯的女声道:“慌乱什么?官爷们来盘查贼人,咱们听命行事便了!金桂、堇娘,你二人把姐儿们都叫起来,请恩客们下楼一叙,莫要惊扰过甚!”
这声音柔媚好听,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顿时楼内惊叫之声戛然而止,只听得楼板咚咚作响,想必都在准备接受盘查了。
杨熙这时方才想起,这暖玉楼不就是那陈都经常来的妓楼吗?那陈都死后,他的妻子,也就是丹青的姐姐丹翡,还将这妓楼告上官衙,与那楼中的妈妈当堂对质。
他本是查探陈都案,未想到竟发现了杜稚季的踪迹,然后追踪杜稚季之时,却又与那陈都案中之人扯上了关系,若说这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点吧!
正思量间,只听吱呀一声,那楼门大开,一个盛装美妇带着两个少女走出门来。那美妇看上去年纪不小,总有三四十岁年纪,但云鬓乌黑,眉眼温婉,稍有富态的脸庞白皙如玉,竟是一丝皱纹也无,让人看不出她究竟有多大。
她身后两位少女,一着玄衣,眉目清冷如冰,一着红裙,眼眸如春波泛滥,皆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美女,便是比起身边的尹墨郡主,也都不遑多让。
想来这美妇便是楼中妈妈,身后二人,便是方才她说起的金桂、堇娘了。
那吕节见了三位美人,只觉此生都没白活,立刻现出欢场老手的风范,奋勇向前道:“谁是这里的妈妈?”
那美妇上前敛衽行礼,柔声道:“妾身便是。诸位官人快请进来喝碗热茶吧。”
杨熙看见这美妇温婉可亲,却不像方才那些妓楼中的妈妈一样,或趋炎附势,或趾高气扬,都是粗俗不堪,顿时心中对她也是颇有好感,答道:“叨扰妈妈了,我们查案要紧,还请让楼内之人都到厅中,方便我等盘查。”
那美妇注视杨熙一瞬,忽然展颜而笑,道:“小功曹请进罢。”一边让二女掌上灯烛,将众人迎进厅内。
杨熙一行走入厅中,只见这楼宇内部是井筒形的穿厅,上下分为三层,有步梯层层相连,坐在厅中可看见顶上各层的光景,果然是雕梁画栋,华美无比。那吕节第一次进这暖玉楼中,心中夙愿得偿,更是暗爽不已。但不知为何,那尹墨郡主却有些畏畏缩缩,只是藏在众人身后,也不复方才在别家妓楼的兴奋劲头。
此时此刻每层楼的廊都有女子来回奔走,将屋内的姐儿和恩客叫醒,一一唤了下来,虽然忙碌无比,但丝毫不见惊慌,可见这妈妈驭人有术,几句话便将这些女孩儿安排得明明白白,忙而不乱。
厅中本有几个姐儿、恩客坐在那里闲聊,此刻见了官兵前来,姐儿们俱都起身行礼,那些恩客却心中紧张,纷纷夺门而出。杨熙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见并非杜稚季和他的同伙,便任他们离去。
转眼之间,厅中恩客已经走得一干二净,止余一名青衣小厮,立在那里迷迷瞪瞪,杨熙还以为他是妓楼的仆役,在他脸上扫了一扫,便丢开不管,只顾查看新从楼上下来的恩客。
但那尹墨郡主眼睛扫倒那个小厮,忽然不易察觉地全身一颤,低声对杨熙耳语道:“杨杨熙,我一夜没回宫中,若太后闻起来,有些不太妥当,我这便要回去了”
杨熙心中奇怪,这尹墨郡主方才还兴致高涨,想要同他一并查案,现在怎么突然又打了退堂鼓?但是眼看从楼上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也顾不上细想,只道:“那我派吕从史送你一送。”
尹墨郡主猛地摇头,笑了一笑道:“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我自己回去便了!”说罢也不待杨熙回应,扭头便向楼外奔去了。
杨熙知道她身手不错,足以自保,又是金枝玉叶,想来也没人敢于跟她为难,于是便不再管他,而是专心盘查起楼内人等。
这暖玉楼果然非同一般,从楼上下来的客人既有王公贵族,又有高官巨富,吕节在京兆尹从事多年,顿时认出了不少,不由得低声向杨熙提醒着诸人身份。
虽然汉律并不禁贵人狎妓,但对这些大人们来说,亲赴妓楼,放浪形骸,总归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私密无比,只做熟客生意的暖玉楼,才有了这么多拥趸
他们平时趾高气扬,也许遇到杨熙这个小小功曹,连正眼也不会瞧他一瞧,此时却都羞惭掩面,匆匆而去,生怕被人认了出来。
其中还有一人,尤其出乎杨熙意料之外,竟然是那京兆府别驾,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原!原来这吴原脸色青白,竟是在这妓楼之中淘空了身子,所以才是那般颜色。两下相见,杨熙面上还有些尴尬,吴原却似乎不认识他一样,匆匆走了,看得吕节只想放声大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几乎要被憋出内伤。
眼看众恩客一一走尽,兵丁们将那无人的房间也逐一翻遍,更不见有那杜稚季和同伙的踪影,杨熙心知这番又是徒劳无功了。可是正在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人从楼上盯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刀剜一般,竟让他神魂为之一痛!
他武艺虽弱,但修习“导神”之法已久,神魂念力坚韧凝聚,遇有强大气机,有时便会生出感应。此时感应如此强烈,必是有凶人杀气外放!
他突地将目光转向楼上,厉声喝道:“什么人?给我出来!”
杨熙话音刚落,便听得哈哈一声长笑,一个壮硕的黑影如石头一般直从三楼明轩向楼下坠落。饶是妈妈管束极严,楼中女子毕竟都是小姑娘,见有人竟从十几丈高出坠下,都吓得花容失色,尖叫奔逃。
杨熙被这笑声震得鼓膜嗡嗡乱响,但他不闪不逃,只是后退半步,双眼死死盯住那飞跃而下的人影。那人下坠势头虽猛,但在二楼围栏处轻轻用手一带,便减缓了下坠之势,最终竟然轻轻巧巧落在厅中一把椅子上面,没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此刻,众人方才看清,这从三楼一跃而下的壮汉生的豹眼环睛,鹰鼻血口,一头黑白参半的头发根根戟张,纵使用布带束住,仍显得桀骜不驯,似要爆炸开来。最可怕的是这人一双眸子,黄绿参半,如狼似鹰,谁要被他盯上,便如和猛兽对视,不由得遍体生凉。
这人显然不是杜稚季,也不是那红脸游侠儿,反而似有些胡人血统。他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挖挖耳朵,声音如滚滚闷雷响起:“是谁敢来打扰爷爷寻欢作乐?”
这人自然便是雷狼。他自两个月前来这暖玉楼上潇洒快活,便喜欢上了这个销金窝,时不时地便来寻欢作乐。早间他抱着堇娘淫乐正欢,却没想到京兆府的公人在这当口来盘查甚么人犯,被莳妈妈将堇娘叫了出去,心中自是老大不喜,是以一出手便炫耀武力,意图震慑众人。
这雷狼虽然性如烈火,但是在暖玉楼的花费却是不菲,是真正的金主。莳妈妈一见形势不妙,只怕两下纠结起来,闹出事端,连忙圆场道:“有什么话慢慢说,大家且饮几杯茶来。”
说罢便连喊几声“小蕊儿,快烧热茶来!”,但不知为何,却没人应答,惹得莳妈妈心中暗骂,不知这小妮子又躲到哪里睡觉去了,若是被她逮到,定要好好教训。
这边杨熙丝毫不因雷狼的行动为忤,只是不卑不亢,向前略一拱手道:“吾乃京兆府功曹,今日来此搜查人犯,还望各位谅解则个!”
见这凶人一脸嘲弄地瞧着面前众人,丝毫不以面对官兵为惧,吕节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大变,附在杨熙耳边急道:“功功曹这人,这人便是那第三桩案子中所说的‘雷狼’!”
那第三桩案子,便是“长安狼来”!案卷当中虽然只是记载备忘,没有什么具体案情,但这么一篇没头没脑的备忘录,都能与两桩大案相提并论,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的重大。
在记录之中,详细记载了这“雷狼”的形貌体征,喜欢去的处所,所以吕节在这暖玉楼中,见到这武艺高强的凶人,立刻便将他认了出来。
杨熙本来查的是陈都案,但中途又发现了杜稚季的行踪,不想在这里居然碰见了第三桩案子的正主!究竟是事出巧合,还是三桩案子有什么内在联系?
但是那案册当中,也只是记录要对此人多加关注,杨熙心神稍定,又继续说道:“我等此来只为公干,无关人等秋毫无犯,各位若无别事,还请离开此处。”
那雷狼见杨熙胆气惊人,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笑,伸手接过青衣小厮递上的一囊乳酒,咕嘟嘟饮下几口,对杨熙说道:“小功曹,你在这里跟我夹缠不清有何用处?你要找的人,已经在后院要跑了!”
杨熙经他提醒,似乎也听到后院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不觉顿时脸上色变,大吼一声:“都跟我来!”便不再管那雷狼,抢上几步,一脚踢开通往后院的门扇!
在一片茫茫晨雾之中,杨熙赶到后院之时,只是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从后门倏地钻出,院内再无人声,只剩下地上散落着一团烂布条,还有两只血淋淋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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