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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枭,牵鱼,都是“六博”弈棋的术语。
六博相争,如同军阵对垒,每人执子六枚,轮番掷骰,根据所得数字,可让棋子在棋盘之上按照固定道路行进。
未立起的棋子叫做“散”,相当于军阵之内的一般兵丁,只能占路封道。
所谓立枭,就是指掷骰之时骰到“枭”面,则棋子立起为“枭”。
“枭”即“骁”也,也就是所谓“将棋”,可以杀“散”,也可以牵“鱼”。
“鱼”便是六博棋盘正中方阵当中的战利品,共有二枚,每牵一枚,得三筹,若将两鱼全数牵回本阵,便得六筹,即告获胜。
若是以“枭”杀尽对面棋子,每杀一子,也得一筹,若杀尽棋子,自然也是获胜。
当然,“散”也可以杀“枭”,但是难度却很大,必须以二“散”将“枭”围住,才能将其杀掉。不过难度大收获也大,若是击杀牵着“鱼”的枭,可以直接得三筹,称为“翻一鱼”。若是连翻两鱼,便可获得胜利。
所以六博之道,如何布局,全看个人风格。有人立枭大杀四方,有人牵鱼以图胜利,还有人擅长谋算盘面,以“散”杀“枭”,翻鱼致胜。
但是不论如何,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运气。
就算布局再好,谋算再深,掷骰子时掷不出想要的数字,一切都是白搭。
这也就是所谓“人算不若天算”。
杨熙与刘子骏博弈至夜半时分,总共厮杀五局,仅仅险胜一局,靠的便是连连掷出“枭”采和大数,连接牵鱼而胜。
但是余下四局,刘子骏时而立“枭”拼杀,时而聚“散”封路,时而牵鱼得筹,果然是谋算精深。同时,他的棋风颇为狠辣,往往付出数枚棋子代价,却能赢取更多回报。
在两人骰运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杨熙穷尽智计,但仍抵敌不过,每局都是惜败。
最后一局,刘子骏立起四枭,三枭占住高、曲、玄三道,一枭连牵二鱼,干净利落地取得了胜利。他看见杨熙头上已经见汗,神思也有不属,便投子笑道“延嗣,你的心乱了,今日就下到这里吧。”
杨熙的心当然乱了。
一想到尹墨郡主可能现在正在皇后寝宫之内盗窃玉玺,他便心中一阵阵地恐慌。
若是被人发现,任你是金枝玉叶还是匈奴郡主,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这种情形之下,他怎么有心思下棋?
刘子骏看着他的神情,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不由得注视着他的双眼,沉声道“延嗣,这世上的事情,与下棋都是一样的。下棋就是为了取得胜利,你太过于执着保护棋子,反而忘记了下棋最重要的便是取胜!只要能够取胜,牺牲一些棋子,又有什么不可?”
杨熙当然知道他意不在棋,而是以棋喻人,仍然要劝说他投靠!
是的,他现在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但是至少要确保自己的立场坚定,不要被他说动!
杨熙下定决心,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一言不发。
刘子骏见他沉默,又说道“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时代是在变化的。我越来越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必须要因时而动,随势而变。我与先生之间,是有一些龌龊,但是我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大汉的将来,这私人间的龌龊,并非不能开解。你虽然年纪尚轻,但也是我仅见的几个聪明人之一,为何我与先生之间的和解,不能从你开始呢?”
杨熙眼睛看着六博棋盘中央“方”内的两尾玉鱼,忽然开口道“刘大人布局深远,立枭而待,欲获全胜,必牵二鱼。传国玉玺乃国之至宝,天子欲得之,可为一鱼,但是延嗣不才,却想请教一下,在下何德何能,竟能被大人当作第二尾‘鱼’来对待?”
杨熙也是以棋喻事,却是精准地抓住了这一连串布置安排的关键所在今夜的布局如此重要,刘子骏不去关注玉玺的得失,却一直在变着法子游说自己,绝不可能仅仅是他认为自己是个人才这么简单!
其中肯定还有更加重要的原因和目的!
刘子骏愕然,继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不愧是先生教出来的弟子!竟然能够注意到这一点!”
“不错!在我的眼中,你的重要性与那玉玺相差无几!”刘子骏耐人寻味地盯着杨熙,“而你之所以重要,皆是由于你真正的身份!”
这下轮到杨熙吃了一惊“我真正的身份?我的身份不就是先生的弟子么?我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刘子骏呵呵一笑“果然,果然!先生竟真的什么也没对你说!你以为你真的只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吗?错了!你的身份,这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但恰好我是其中之一。”
“但是,”他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你真的想知道吗?”
杨熙本就聪慧,怎么会注意不到,先生在自己身世这件事上,有些事情瞒着自己?
比如有的时候先生会教他一些他并不感兴趣的知识,强行让他记住;也会让他背诵《星野分舆图》这种看似莫名其妙,但其中蕴含着绝大秘密的书册;特别是来到长安之后,更是多次让他参与朝堂大事,让他增长见识、快速成长。
但是先生从来没说,他也便从来不问。
先生让他快速成长,他便全力以赴学习,兢兢业业为官,生怕自己成长得不够快,不能满足先生的期望。
因为他知道,先生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所以此刻刘子骏要揭露他所不知的身世机密,他是听还是不听?
此人心机阴沉,会不会在其中夹杂不尽不实的描述,进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但是得知自己身份机密的机会太难得了,他又怎么甘心就此放弃?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突然听见外面啪啪声响,一个內侍不经通传便闯进殿来,附在刘子骏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虽然他声音很低,但是杨熙耳力颇好,隐约听见“东宫”二字,心中也是悚然一惊。
东宫那可是太皇太后的寝宫!
刘子骏听完传报,脸色突然阴沉了几分,他快速站立起来,厉声对门口两个羽林卫士喊道“你们二人守好杨功曹,切勿有失!”说罢便跟着內侍匆匆冲出殿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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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夜半时分,东宫长信殿内万籁俱寂,太皇太后早已安歇,连下人仆妇也俱都歇了。
但是却有一个窈窕身影,从太后寝宫之内一闪而出,向着宫外急奔而去!
“尹墨郡主,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那黑影略过殿前廊桥,突然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桥头响起。
那个人影全身一震,看向桥头,只见一个青衣文士正伫立风中,仿佛在欣赏月色。
是大司马王巨君!
“今日东宫羽林军撤防大半,我便料到你会从此处出宫,但没想到你这么晚才出来,让我在这里好等。”王巨君皱着眉头苦笑道。“早知道要等到半夜,我就多穿一点衣服了!”
那人影慢慢回过头来,一张惊恐的俏脸暴露在月光之下。
果然是尹墨郡主!
她身上穿着一件便于行动的暗色胡服,手中捧着一个黑布包袱,正欲出宫而去。不消说,她手中的包袱内,便是那重于九鼎的天子之宝!
她平素便在太后身边随侍,虽然并没见过那传国玉玺,但也大致猜到太后会将其藏在何处。但不知为何今日太后心情不佳,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才安歇,她也只好等待太后歇宿之后,才潜入太后的妆奁房内,从一堆金珠首饰最下层的隔板下,翻出了这方被隐秘收好的玉玺。
她不是没想到路上会撞见别人,若是遇到內侍,便编造一个理由蒙混过去,若是有人阻拦,她也做好了硬闯逃走甚至痛下杀手的准备。
但是她没想到,在此等候她的,竟是大司马王巨君!
别说动手,便连逃跑她都不敢!
因为她最怕的人,便是这个没人能够猜透其心思的大司马!
她在胡地之时,自幼教导她武艺的师父曾是她最怕的人,因为她的师父是一个不管你是不是女子,不管你是不是皇亲国戚,只要他所教的武艺你学不会,便降下各种残酷惩罚的绝世凶人。
但是等到她来到长安城,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人,可能不是自己的师傅,而是这个王巨君!
她之所以从胡地来到大汉,全是因为王巨君一句话,便让凶残暴戾的车牙单于将她乖乖送来!太皇太后明明不喜欢她,但只因王巨君希望她能服侍太后,太后竟也没有表示反对。先皇在时,每当提起此人,也都是一边带着厌恶,但又不免显出尊敬的神色。他偶然来到太后宫中请安,与自己随便说上几句话,往往都能说中她的心思,让她疑神疑鬼,心惊肉跳。
她也有不少秘密,但她总感觉,自己的秘密在王巨君面前,根本就不是秘密!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而今夜在此相候,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出宫去?他究竟还知道什么?
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王巨君突然笑道“我还知道你手中拿着的,是大汉的国宝,传国玉玺!”
他果然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尹墨郡主看向王巨君的眼神一变再变,终于变得凌厉起来。
王巨君毫无惧色地与她对视,道“尹墨郡主用这种眼神看我,难道是想杀我灭口?如果你要这么做,便是打定主意不想活了!”
是的,不管她是金枝玉叶还是什么别的身份,如果动手杀害这大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都难免一死!
尹墨郡主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被全部击溃,一双黑眸中泛起雾气,泪水盈盈欲落“那我能怎么办?!如果我不把这劳什子拿出东宫,他会被害死的!”
王巨君冷眼看着这娇美少女的凄楚模样,讥嘲道“你以为这东西拿出宫去,献给那人,就不会有人死吗?太皇太后房中少了这东西,第一个便要怀疑是你偷的!”
垂泪的少女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决意,她凄然道“我要不偷这玉玺,那些人必要将他害死。若偷了玉玺要死,那我死便死吧,也好似在这异国他乡生受罪过”
王巨君看着面前凄婉欲绝的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这句话,王巨君曾经问过另一个人。
在先皇故去的那个晚上,王巨君在宫城之外第一次遇到杨熙之时,也曾经这样问过他。
但是当时杨熙并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
此时此刻,这名为金枝玉叶,实则敌国质子的郡主,泪眼迷离中,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孽缘,真是孽缘!”王巨君微叹一声,脸上却渐渐挂上了笑意。
尹墨郡主心中意决,登时再不犹豫,转身便要继续向宫外逃去。虽然王巨君是那等可怕,但既然她已决意去死,那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郡主还请留步!若你将此物放回原处,我可以当做今天之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同时,我也向你保证,可以护佑杨熙不死!”身后传来王巨君清冷的声音,让尹墨郡主顿时又止住了脚步。
“此话当真!?”尹墨郡主本已万念俱灰,此时突然得到如此许诺,不觉心中阴翳尽散,猛然回过头来,梨花带雨的面颊上不觉绽开笑靥。
“我说的话,何时曾有虚言?”
是的,大司马说出的话,本身便是一种保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许诺,与天子的许诺一样有效!
“为什么?”尹墨郡主没有再质疑,但却又问了一个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她知道大司马是太皇太后的侄子,也知道他不想让天子拿回玉玺的道理,但是只要召集人手,将自己拿下,不也一样可以将玉玺送还东宫么?为何他不惜与那位大人物对抗,却要送给自己这样一个人情?
“因为还有一个可以两全的法子,你却没有考虑!”王巨君冷言道,“你其实可以将这玉玺交给你的师父雷狼,然后拜托他进宫去救杨熙!然后你们便可以在雷狼的保护之下,一同逃出长安城去!”
尹墨郡主如遭雷亟,顿时僵立当场。
这个王巨君大司马,难道真的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圣人吗?他竟然连雷狼是自己的师父,连师父现在就在长安城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的,她还有这条路可走。她可以将玉玺交给师父,让师父带着自己和杨熙逃出长安城去!
“我倒要问问你,你又为什么没选择这个方法?”王巨君盯着尹墨郡主的背影,似要看穿她的一切。
尹墨郡主没有回头,只是自嘲地轻笑道“我一个匈奴人,其实应该为了自己的国家打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应该借此机会将玉玺偷走,带回匈奴!乌珠单于得到此物,一定大喜过望,便会庇护于我,甚至胡汉两家的国运也会因此物而改变!”
“但是这样一来,天下必将大乱,两国战端又要再开。我娘当年之身赴胡,不就是为了天下安定,不再有纷争吗?作为她的女儿,我若是成为两国开战的祸首,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亲?”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奔回长信殿中去了。
王巨君看着尹墨郡主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也不枉我在这里吹了半夜的冷风。这样的年轻小姑娘,果然还是笑着比哭着要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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