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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执金吾卿任宏侍立在天子身旁,此时跨前一步,高声道“左右来人,将这狂徒拿下了!”

守在太学门口的金吾缇骑轰然应诺,十余名执戟郎横戟向前,就要将来人逼下马来。

“是我在此!我来晚了!”那人一边高声大叫,一边滚鞍下马,向前急奔过来。众执戟郎看清他的冠带穿着,以及面貌长相,不由得都是大惊,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将此人拿下。

杨熙目力甚佳,远远一看,见这来人四十余岁,一张国字脸,浓眉凤目,与天子面容倒有些相似,身材生的雄伟粗壮,身上也与百官一般,穿着玄色祭服,但衣摆之处的暗金纹绣却昭显着他尊贵的身份。

只听旁边丹夫子轻声道“这便是中山王了。”

那中山王大踏步向着天子身边走来,旁边的学子群臣纷纷避让。他走到御前石阶旁边,便跪下行礼道“天子赎罪,我我来晚了。”

看到自己的这个弟弟如此唐突圣地,天子心中早有几分不悦,此时听他开口,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今日早朝不见你人,还当你早早来此候着了,此时祭典已成,你还来作甚么?”

中山王听了天子这没好气的言语,心中顿时后悔不已,自己昨夜千不该万不该多喝那几杯,今天误了时辰,却等于误了自己竞逐大位的前程。

皇帝一句“你还来作甚么”,便让这中山王心惊肉跳,那坐在皇帝身边的楚王刘衍却喜形于色,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他是参与争嗣三王中血脉最远的旁支,也是希望最小的一位,如果能就此少去一个竞争对手,实在是可喜可贺。

但那年纪最小的定陶王刘欣却沉稳异常,不苟言笑,只是轻声喊了旁边內侍,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內侍得令,忙忙地去了。

天子看自己这个弟弟诚恐诚惶地伏在地上,不由得心中一软,道“你这么晚到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中山王眼珠一转,急忙道“弟知道今天要来此处祭拜孔子先师,所以昨日沐浴焚香,读了半夜的《春秋》以诚心正意,一不小心睡得迟了,所以才到得晚了些。”

天子知道这个弟弟只好弓马,却从来不爱读书,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说八道!你且起来,到我身边来坐。”

刘兴心中暗道侥幸,知道皇兄已不再跟他计较,算是逃过一劫。他连忙爬起来,却正好看见一个內侍搬着一个绣墩前来,放在天子身边,原来方才定陶王吩咐內侍,竟是去干这件事了。他在绣墩上坐下,不由得对这个侄儿投去感激的目光。

旁边几位老臣见定陶王年纪虽轻,处事却如此周到,不由得暗暗称许,那翟相因早已押宝在定陶王身上,此时更是得意非常,心怀大畅。

眼看众人坐定,便有太常右丞李宛上前,汇报太学近年来的运行状况、学子数量,以及每年岁考出仕的详细情况,听得天子心怀大悦,只觉天下有识之士已尽为汉家所有。众学子也是心神澎湃,悠然神往,只盼自己也能不日从岁考出身,飞黄腾达。

杨熙现在也已是太学学子,听到李右丞口中汇报太学有“博士弟子百二三人”当中,自己也占了一个名额,心中也是暗暗激动。

下面便是大廷讲开始了。所谓廷讲,便是由宿儒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讲经义,因为讲的是圣贤义理,便是天子在旁,也须垂耳恭听。

今天主持廷讲的是黄门侍郎王嘉。

这王嘉虽然官儿不大,但却是正经的永始二年明经射策甲科。那时太学尚无现在三千人的规模,只有千余个名额。就算一年一考,每年也只有十名学子可以跻身甲科,出仕为郎,可见王嘉确有真才实学。

这王嘉、扬雄等人,都有通天学问,惊世文章,却只能做个小官,那淳于长、张通之流,却以谄媚佞幸为天子所喜,均得封侯拜相,实在令人唏嘘。

王嘉在那讲坛上一坐,便开始讲那魏绛说晋悼公的故事。这个典故原载《左传》,而《左传》是近些年随着古文经学的复兴,才刚刚加入太学授课的内容,许多学子还未及研习,顿时觉得耳目一新。这王侍郎学贯三经,从《左传》讲到《诗》经,又不时旁征博引那《尚书》的道理,其别出机杼的观点,令丹夫子等一干老儒也是暗暗点头称许。

杨熙侍立在丹夫子身后,听得心中称羡。再看看身旁的青儿,更是听得专注无比。想来她虽然颇有才学,但毕竟是个女儿家,难得能出深闺。纵是父亲疼爱,能让她女扮男装一起出门,这等倾听大儒讲学的机会却也少之又少。

他看着少女清秀的侧脸和半截雪白的颈项,鼻间传来若有若无的幽香,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心中不由得大呼惭愧惭愧在这太学神圣之所,怎能生这等绮念?

王侍郎前前后后讲了一个时辰,众人都是静静倾听,千人攒聚的广场上竟是鸦雀无声,连那不喜经文的中山王刘兴,因这廷讲事关继嗣大事,也是认真听课,不敢马虎大意。

待得他讲完,天子首先赞道“公仲所讲,深得朕心。赏金钱十枚,百花锦一段。”王嘉连忙离开讲坛,跪下谢恩,周围大儒学子、公侯百官才开始小声交谈讨论起来。

然后又听天子道“诸卿对公仲讲得这魏绛故事,有什么看法高论?”众人知道天子明里是问诸人,实际却是要考教今日在场的三位藩王了,顿时均又闭口不言,偌大广场渐渐又是鸦雀无声。

中山王刘兴是个直性子,虽然之前对这《左传》并未好好研读,但是方才也算认真听过,这王公仲所讲又是由浅入深,旁征博引,理解起来并无甚难处,于是开口便说“这魏绛有点死脑筋,国君的赏赐,他受了就是,干嘛推来推去,弄得这样不爽利。若是他有功不受这赏,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贤臣,那以后其他有功之臣是不是也不能受赏了?”

众人听他说得粗鲁,解得直白,顿时忍俊不禁,想要发笑,但是仔细一想,却觉得他说得竟是颇有道理。身为王者,自然是要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若是有功不受赏成了圭臬,谁还去遵从那君臣之纲,向君王效命效死?

天子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楚王刘衍连忙抢着说道“族叔说得是,有功行赏乃是天经地义,若是不赏,自然是国君昏聩,但拒绝赏赐,则更显魏绛君子高义。而且魏绛不受赏赐并非为了邀名,而是想要借此劝谏国君‘居安思危’的道理。”

楚王才思俊敏,又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这个典故的真实含义,此时开口一说,谈吐果然比这中山王高明许多。各位大儒均是暗暗点头,连天子也赞许颔首道“嗯,不错。”

楚王受到嘉许,心中大悦,一时间又是喜形于色。喜怒形于外,望之不似人君,旁边老臣不由得对他又看轻了几分。

天子最后转向定陶王,问道“侄儿,你有什么高论?”

杨熙见这定陶王刘欣与自己年纪仿佛,却端坐绣墩,仪容肃穆。听到天子问他“高论”,连忙起身躬身道“不敢。欣以为,这魏绛说晋悼公仅仅是个故事而已,做不得真的。想那晋悼公文治武功称雄当世,先后联戎、抗齐、慑秦、疲楚,怎会创业未半就贪图享乐?他十四岁即位,内有栾书把持国政,外有列强环伺晋国,可谓立足不稳,天下危殆,不知是靠何等权谋之术,才将大权拿回,后来更是励精图治,重组八卿,对内改革,对外称霸,春秋列国无人能与晋相抗者,岂是那等无知之辈?”

定陶王年纪幼小,竟能从一国一君角度,作出如此清醒的分析,众人听了,顿觉大是有理,其见识比那中山王、楚王又是高了许多。

只听他微一沉吟,继续说道“现今华夏统一,我大汉强盛,但也切不可溺于安乐,盖因北有匈奴,西有贵霜,放眼海外,据说还有大秦等国,国力皆不弱于我大汉。我大汉欲称雄宇内,还需如《尚书》所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作为帝王,更不可贪图享乐,却应如那晋悼公一般励精图治才是。”

王公诸臣听他忽然说这般言语,顿时又惊又佩,一片大哗,继而都是噤若寒蝉,再不敢出一声,偌大广场之上落针可闻。

这定陶王年纪轻轻,却已具帝王之心,听他说话,竟有自比晋悼公的意思。但这少年人终是少年人,现今圣上正是那等贪图享乐的帝王,他便想要借此规劝,又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说出“不可贪图享乐”这种话?这不是让天子都没有面子吗?

内中只有若虚先生心中微微叹息。他精通易理,虽也觉定陶王颇有见地,但晋悼公年少英才,14岁便即位,创下不世功业,却是英年早逝,29岁便撒手人寰。这定陶王一样年少聪敏,但以晋悼公自况,怕不是什么祥兆。

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只听天子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居安思危,思则有备!诸卿当时刻谨记!”言语中,显然是对这定陶王的观点极为认同。

见天子丝毫不以规劝为忤,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只觉这定陶王实在是不简单,却将天子的心思也拿捏准了,想必继嗣之事又稳了几分。

然后天子便又考教博士、学子,众人纷纷发言,但摄于天子威仪,发言者都是束手束脚,没什么惊人巧思。

杨熙方才听得专注,此时听那些酸儒的陈词滥调,心中却是兴趣缺缺。他偷眼看看身旁的青儿,她也不复方才的专心,现在只是垂着头在那里打瞌睡,慵懒的样子别有一番美态。

杨熙偷看几眼,又觉有违圣人教诲,连忙回头不看,却见天子坐在上首,周围簇拥着三王、百官,庙堂上的重要人物几乎全数在此了。

他心中没来由的冒出一个古怪念头若是这大殿塌了下来,大汉社稷是不是也要分崩离析?杨熙给自己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将它驱出脑海。

但就在这时,突然学宫大殿顶上发出一声霹雳爆响,只见一道白光从学宫“辟雍”二字匾额之后射出,直向下方的天子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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