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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大盛的阳光中,停泊汉江彗安码头。
两位未着官服的官员已在码头等候,后头是衙门差役二三十人,敲鼓奏乐声势浩大,双驱宝车、八人红缨大轿停在码头。
温冲临风站着,端的是英武不凡的气势。
彗安的码头太干净,干净到没有一艘客船,更不见来往商船。码头停泊的两艘船,乃是海州府半年前送来赈灾济贫的官船,“奉旨赈灾”的灯笼还挂在船上。
我将看到的种种回禀大夫人,大夫人面色不悦,道:“你去告诉冲儿,我不下船,就在船上,他尽管办他的事情去。”
船身靠稳,我把大夫人的原话转告温家家仆。
温冲并未下船,眯眼轻笑:“好大的阵仗,严大人用心啦。”
码头上富态丰腮,大腹便便的官员高声道:“属下汉江布政官员司马正,奉巡抚大人之命,再此恭候公子、夫人。既是温将军的公子和夫人,自按接待温将军的规制接待您。属下为公子备了软轿——”
“我的屁股中过箭,是旧疾,坐不得轿子,受不了颠簸。”温冲抬手,打断对方的话。
“屁…屁…屁股……?!啊,属下失察,属下失察,这就命人撤去轿子。”
“不要紧,这么着,有劳司马大人背我去衙门。”
司马正支支吾吾道:“啊?这……这……属下恐怕难以担此重任,不如——”
“司马大人未着官服,不算辱没。何况你身强体健,为何推辞?为父母官者,两肩挑的是百姓生计,此等重任司马大人担了三四年。我自问重不过百姓生计,你背不动我?你累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吗?”温冲眼神暗带狠厉,嘴上却微微扬着。
一席义正严辞的话,怼得司马正不能再说不,只好老老实实背起温冲。
温冲个子极高,那司马正不过比一般女子高几分,且又满肚肥油,真是使出吃奶的劲儿背起温冲,嘴里哟呵哈地喊着。
留守船上的四个家仆面面相觑,我们五人站在船头,看着司马正和另一个官员歪歪扭扭背着温冲走远,真是哭笑不得。
温冲走后,码头留下一批带刀衙差守着船。
到中午,有三位妇人提着食盒前来送来饭菜,为首女子自称是展清风展县令的夫人,大夫人知道后,便要我去把人请上船。展夫人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做农活的人。
穿着简单,头上一根木簪挽发,十分老实勤恳的样子。
“将军夫人。”展夫人一进到舱室内,立刻行了个礼,未多说,脸便红了。身后跟着的两个妇人只站在舱室外,不敢进来。
仙儿上茶,谷雨同我揭开食盒,一碗碗把菜放上小案。四个粗瓷盘子,做的是小葱炒鸡蛋、香菇青菜、凉拌黄瓜丝、香煎豆腐。另一盆中装的是蒸熟的红皮地瓜。不见米饭。
“那是自家种的青菜地瓜,鸡蛋也是自家养的老母鸡下的鸡蛋。”展夫人见到我端出红皮地瓜,面有惭愧道:“家中无米可煮,我们平日都用地瓜充粮吃,万望将军夫人别嫌弃。”
汉江百姓之苦,天下谁人不知,苦中极苦当属彗安、濮县两地百姓。
大夫人低头不语,牵起展夫人的手:“这怕也是你家省下的口粮吧?”
展夫人轻轻点头:“您要是吃不惯,下午我去衙门同相公要点粮食,煮碗大米饭送来。”见大夫人面带疑惑,展夫人解释:“我家相公的俸粮我们不舍得吃,他把粮食放在衙门里,供给县上老幼填肚子,我——”
展夫人忽有恶心涌上,硬是一连数下压回肚子里。
大夫人往她腰上看了一眼,微笑道:“有啦?几个月了?”
“俩月,害喜得厉害,折腾得我吃不下,也好,倒省了粮食。”展夫人笑了笑。
大夫人扶着展夫人坐下,仙儿上了碗茶。
“你怀着身孕,还给我做饭送饭,晚上别做也别送,吃得我于心不安。”
“那怎么行?我家相公托我的事,我得给他办好,不能丢他的人。您还是让我做吧,烧火做饭这样的事,累不着我。再说,县上穷,吃这些本就是委屈您的事。”
大夫人叹息道:“你的夫君是顶好的百姓官,彗安有他,是老百姓之福。我不能给你们两口子添麻烦,按我说的做,他要怪你,叫他直管来找我。”
“哈哈,他哪敢。”展夫人笑道。
谷雨从盆里拿了根地瓜在剥皮,展夫人和大夫人说着话,可是眼神直直盯着谷雨的手上的动作,觉得心疼可惜,但不好意思说出口。
盆里的地瓜皮上一点泥土都没有,想是洗过很多遍,况且在粮食紧短的灾县,灾民连草皮树根都吃,哪里舍得剥去地瓜皮?
我便对谷雨使了个眼神,谷雨不解,顿了片刻,手上还是继续剥,把剥得干净的地瓜放进大夫人碗中,又拿一根剥去外皮,放到我面前的碗里。
我端起碗,把地瓜皮都放进碗里,夹起一筷地瓜皮放进嘴中,地瓜很甜很粉糯。
“苏小姐……。”谷雨愕然地唤了一声,舱中所有人皆看着我。
展夫人又惊又喜。
大夫人眼中带着暖色道:“汉江多少百姓连这地瓜皮还吃不上,小果儿,你把碗里的皮夹些到我这来。”
“嗳。”我应了声,用夫人的筷子匀一半地瓜皮到夫人碗中。
展夫人竟红了眼眶:“将军夫人、小姐,彗县百姓苦啊,为了让更多人吃上米,衙门的米只能用来煮粥,连锅大米饭也不敢煮。日子过得实在是难,太难。就这样,姓严的狗官还叫底下人在汉江搜刮,从彗县百姓们的骨头里面,血里面抠出三百两银子使,做官场面子。”
此言一出,屋中空气瞬间冷下来。
“做什么使,可是接待我们?”大夫人有些心酸,暗自摇头,喃喃感慨:“这样的人,哪里配做父母官。父母官要有一颗父母心肠,视百姓作亲生儿女。他道官场是墨缸,人人一样黑?我家冲儿不是这样的人!天底下有的是跟他们不一样的人!”
说着悲愤处,大夫人身体发颤,不禁咳了几声。
我忙替夫人捶背顺气:“多一个展县令、多一个……三哥,官场便多一盆清水,天下之大,不与同流合污众多,积小流成江海。总有一天,再大的墨缸也能洗涤干净,重震天下正气。”
展夫人愣了下,擦泪道:“小姐的话,我一定要亲口说给我家相公听,他定觉得是难得的好话,那些官员当他是疯子傻子,我看他们一个个才是疯子才是傻子。”
大夫人失笑,笼住我的手,感慨道:“你这番话,解气,想不到我的小果儿心里还有如此一番丘壑。”
我爹好比是坠落墨缸的一滴清水,未能洗涤污墨,反而深陷在其中,落得贬谪回籍的下场。失意甚浓时,日日喝酒,对着我娘的画像哭诉苍天不公。
然而正是苍天不公,所以人要愈加奋发向上,否则,怎么有可能与天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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