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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伯转头看雨,满是褶皱的五指抚着银须,对着密雨颔首,喃喃道:“天公欲雨,无可奈何呀。”
一时间围在廊上撺哄鸟乱的孩童经长辈叱责,一个个静成木偶。雨仍下着,杜嫂子三两句话,围着的人各自散去,织房里传此起彼伏的机杼声,杜老伯带着孩子们回到小学堂中,庄子里再度响起孩童朗朗读书声。
“这场雨,有得下了。”钱忠倚着廊柱,面迎着斜雨,雨珠落在他额上、鼻尖。
越过篱笆远望是一地嫩绿,甚能看见溪边绵延的翠色的苍苍大树,只有庄上能见到的景象。
“想什么呢?”
“雨下得浅草更绿了。”我盯着庄外的矮草,揉揉发酸的眼皮,“温府各式名花异珍,全部锁在四四方方的屋檐圈出的地界,从前不觉,见过庄上无拘无束的野草,比那些名花自在。”
钱忠低声了笑,背身抵雨,从袖中取出一封干干净净的书信。
“喏。”
“信?”我本能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信,信面有轻微的折痕,滴雨未浸。打开后取出,上头只写着一行字:纸上。寥寥两字字字迹矫劲,濡墨甚是饱满,纸张风干后墨迹痕迹向下凹着。
“燕应时赶赴虔州任职前留存在袁家的信。”钱忠道。
“燕……应时……?”我反复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地听过,如一纸之隔,朦胧之中却怎么也不能触及到薄纸后头的记忆。额上一抽,我抬手摁住抽跳的额头。
始终静默不语站在我身后的月华忽然在后柔声提醒:“那年给温老太太把平安脉的大夫,似乎就姓燕。”
微微蹙着眉头的钱忠随即“嗯”了一声。
对,是那位燕大夫,顿时醍醐灌顶,记起当日我曾将燕大夫请到晓翠苑中为大夫人把脉。当日,他也为大夫人开过一剂药方,但药方用药十分谨慎,药效甚微,只能暂缓些许痛楚。袁大夫并不赞用那方药,便一剂未用过。
燕大夫能够号出蛊药解毒办法需向宫中大内太医院求药,又为老太太号脉看诊,不是小小四方游医。只是他那般明哲保身,当时不愿深陷,为何今朝又留一封书信在袁大夫家中?
钱忠的眉头越锁越紧,猛地抓来我的手腕,褪后几分衣袖,目光落在腕上淤痕处,满腹心事,一字不言的样子。
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覆上,月华的指尖有些寒凉,触到我的皮肤时,如是薄冰。她握紧我的手往下放,衣袖覆盖而下,她的手随着衣袖缓缓下落。
钱忠豁然松开手,月华便也松开。两人一冷一热的掌温还停留在我的腕上。
“大姐姐……”苏瑶盯着我,伸手往我的袖中寻找,直到握住我的拇指,“你是不是不舒服……。”她声音越放越小,频繁地眨着眼睛,想要知道什么却又害怕知道什么。
苏媚从小霸道惯了,苏瑶胆小,兔儿般的个性。爹离世时苏瑶尚小,恐怕并没有印象,倘若爹还在,苏瑶必也是娇养受疼爱的女儿。想到这,我在袖中反握住她的手,“近日天气闷热,不过睡得少些,没有大碍。”
“可是小环说……,说……。”苏瑶鼓起两回勇气,回看小环,还是憋下去,低垂着脑袋。
空气凝成一团膏肪。
“瞧您家韩哥儿办的好事,又领着几个孩子淘气,打翻糖罐子不说,还拿桶里的衣裳裹糖胡乱擦,用的可是东家的衣裳呐!”
“啊!快把桶子提出去,这样多的蚂蚁要是掉进生丝里布匹就毁咯。”
“阿弥陀佛,上头黑黑点点的蚂蚁,捉上三天捉不完。”
“可得让雨郎好好理理你家这臭小子,一日赛一日地顽皮。”
……
织布房中咿呀的纺织声戛然而止,传来庄上妇人们纷纷议论,隔着一堵墙渡过来,总算是搅乱凝固的空气。
已而,只见杜嫂子铁青着脸,连雨也不顾,穿过院子直奔小学堂。读书声骤停,杜嫂子把儿子从学里拎带拽地提出来,不避雨水,淋着雨回去。杜次韩一口一个“娘”地喊着。
杜家嫂子是何等温柔的女人,唯是教训儿子,才能见到这样的面色。
苏瑶见状藏到我身后,小环与月华相望一眼。没过多久,杜嫂子又带着孩子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众大娘、妇人,风风火火浩浩荡荡来了。杜次韩两条小胳膊捧在木桶左右,桶中衣裳鼓着,上头还能看到点点黑色。
杜嫂子摇摇头,“与东家说说,做了什么?”
杜次韩裂着嘴僵硬笑笑,圆溜溜的眼珠一转,先是看看钱忠,再看看我,慢慢弯下腰,有意把木桶放在地上。
“没叫你放下。”杜嫂子用量布的木尺拍了拍儿子的背脊,杜次韩噌地整个人打直,小手开始发抖,一副求救的眼神投向我。
衣裳上一团或散成的黑点原来是被糖粒吸引来的蚂蚁,几个个头不小的黑色蚂蚁绕过鼓起的衣角,从桶壁内向上爬至桶边,顺着边缘快要爬到他的手上。
小环叹了口气。
后头在厨房负责烧水的王婶忙解释:“也怪我,昨夜不该和几个猴崽子说做酱兔肉的事。起早我不过去挑些水,猴儿窜进厨房里找昨夜酱好的兔肉,把厨里翻得呀,打碎了糖罐。环姑娘收得好,盖着桶呢,就等着我烧好水兑些白矾好洗衣裳。哪知道这个淘气的慌了,揭开盖子拿起里头的衣物当布使呢。”
杜次韩喉头一梗,没有半滴眼泪,但用几乎是快哭的口气,可怜巴巴道:“小环姐姐,我错了。东家,我错了。”
“孩子淘气也是有的。”小七嫂求了求情。
立即有人接上:“韩小子也忒淘气,再不管管,明个上房掀瓦咯。”
“是该管管,上月还怂着我家仨儿跳篱笆,下巴划了一道大口。”
几位嫂子一言一语,立刻把杜次韩近半年的丰功伟绩通通翻个遍,杜嫂子闭着眼睛叹气,用木尺狠拍一下儿子手臂,“光认错,怎么不说错在哪?”
杜次韩盯着自己的手,眼见蚂蚁爬到虎口,小手施劲宛若枯枝扣着桶,“哪,哪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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