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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旺寺的僧人们说不准从何时开始,发觉来了一位陌生僧人,看样子年近六旬,须发灰白,独处一小院,很少露面,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时间久了,有人给他起个雅号,叫扁头喇嘛。他似乎每天在不停地写着什么,偶尔同央热活佛彻夜长谈,侍从们听到他时而畅笑,时而痛哭。

有一天,二人又在一起交谈。

“时光真快,回忆那晚你来告知佛爷归西的情景,好似昨天一样,一晃二十多年了。”

“活佛近来总是怀旧。”

“你我单处,还是叫名字吧。我清楚这一轮回要结束了,寺内得力的人不多,贡布去圣城办货,我已托他拿上我的信去请求喜饶活佛让色朗回来。”

“离开堆龙桥,我匿于南杰盘德林,听说了他的无畏,阿旺的行为也确是难得,再加上洛桑,这都是你培养的出色僧才,也可称为达旺三高足。哈哈。”

“书写的如何了?”

“两位佛爷的传记已杀尾,《黄琉璃》又续了一节。多尔济能够得逞自有其因果,我不记恨,只是他为取悦三大寺,退还土地、属民,却背离了大师的宗旨,或许他也未意识到,格鲁怕是从此要——”他作了一个下滑的手势,“莫非这也有其因果?”

“我能观出你心未安,好比一本厚书,上面一页掀起。”活佛审视良久,突然说道。

对方脸红了一下,“堆龙桥头与她有约。”

“所以呀,相互一瞥,功亏一篑。济隆活佛早已捎来信,人家已作住持,法号‘无悔’,修成正果了。”

“当真?”

“我当时未说,是盼你自己参透因果,可是——你比她痴心还重,只好挑明了。”

“她今生放弃,那后世无望了?”

“果位高者转世时或有挑选低果位的,比如观音、文殊等诸菩萨,那是因有一缘未了,她是寄望下一轮回了。你呀,才华比雪山还高,就是有一点呆气。”

对方似有所悟,刹那心头一亮,自性显现,仿佛那一页纸,叭嗒落下。

旺秋在达旺寺医学班任教,他劝她去昌都照料孩子,她去了一趟又回来,说梅朵姐和孩子都好,她要回来陪伴着他。后来,他又托贡布去药王山探视过江央,知道平安无恙也放心了。他又去过一次乌坚岭,小寺依旧,甲娃也过世了,格桑带着两名小阿尼,与他一起到阿妈灵洞前参拜,瞧着自己当年书写的“佛母”二字,不胜感慨。

不久,色朗回来了,被任命为显宗扎仓的堪布。没过多久,央热活佛圆寂了,俗寿七十五岁。那天早晨,有人听到远处传来金唢呐的声音。隔日,哲木兰无疾而终,众人不胜唏嘘。

他也活到七十多岁,看到七世达赖坐床,他笑了,接着又伤心地哭起来。弥留之际,他握着旺秋的手,嘱色朗:“待央热二世大些时,送到嘎丽寺拜师学经。”他的灵骨塔就在大寺侧后山坡,上书“无怨法师灵塔”。二百多年过去了,塔身早已不存,只剩下荒草掩没的塔基,偶有牧羊人坐在上面小憩,遇有游人寻访,会告诉你,这就是扁头喇嘛的灵塔。

在一队前往拉萨的朝圣者中,加进了一位衣衫褴缕的中年喇嘛,面容黑瘦,刻满了沧桑。尽管足迹万里,他无时不在思念家乡,当终于穿过布鲁克巴山口,踏上朝思暮想的热土时,久久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中午,这支队伍在一个村旁休息,有村民过来施舍茶饭。不远处的小溪旁,一群少女边洗衣服边唱着:

“高高东山顶上,

升起一片白光。

心中渐渐浮现,

阿婆慈祥面庞。”

一曲唱毕,又接着唱道:

“我深情地望她一眼,

她会意地微微一笑。

在长长的睫毛下边,

是两颗温润的黑色玛瑙。”

……

优美的歌声传来,朝圣者们都在专注的谛听,他不禁心头发热。

这时有人议论道:“听说佛爷去了内地五台山,后来传出各种说法,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一位老太太忿忿道:“不管怎么样,他就是我们的六世佛爷,蒙古人和皇帝立的,我们老百姓不认。”一位老大爷说:“要说呢,现在的也是位好佛爷,待人和气有礼,吃用节俭,听说一年只换一套衣服,还帮助皇帝平过乱,就是名份上颠倒了。”旁边一人点点头道:“这么多年,佛爷也可能归位了,其实名份理顺,百姓的气也就顺了。”老太太喃喃自语:“你们信不信?佛爷还在,不会离开我们,会一直保佑我们的。”

这支朝圣队伍又启程了,走的正是当年那条路。很多次他都好似不经意间微微停留一下,随即又随队伍前进。大家相互并不认识,就这样缓慢地坚定地走着,中途不断有人加入,也有人停下甚至倒下。在这方圆万里的雪域佛国,四面八方的朝圣队伍,就如人体的血脉一般,当他们进入心脏,汇入八廓街时,立即溶入消失了。

他随着人流口诵六字真言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四周熟悉的一切,真有说不出的感慨。他有意到当年常去的那家酒店借口水喝,当年的老板娘也老了,没有认出来。黄昏后,转经的人渐渐稀少,走在西街南头,一阵阵忧伤凄凉的胡琴声吸引了他,扭头一瞧,那不是扎西大叔吗?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从后边门里跑出来喊爷爷吃饭,那模样和卓玛一模一样。

天黑后,他敲开了那扇门,借着昏暗的灯光,老扎西和卓玛好半天才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二人匍匐在脚下,抱住腿,哭泣不止。他扶起二人,又扶起跪在一旁的卓玛的丈夫和孩子。

“小卓玛,叫阿伯。”他疼爱地摸着孩子的头。

“桑佳,快给佛,噢,给阿伯磕头。”

“阿伯啦,扎西德勒。”

“这些年,我走了许多许多地方,有时我想,真奇怪,唯独这片高原贫寒之地的格桑花最美丽。你们看,这朵格桑花又快开放了。”

小桑佳甜美地笑了,全家人都笑了。

一边喝着羊肉汤吃着糌粑,一边叙说着别后这些年的情况。

“佛、大哥啦,尼雅就住在隔壁,叫她也过来吧。”

“尼雅?”他尽力搜索着。

“第巴大人家的侍女。”

“好,好。”他点了点头。

尼雅一进门,扑通跪下就是磕头,他拉起她打量着,与当年那个“杏仁眼”却怎么也对不上号。尼雅讲述了小姐这些年的状况。得知江央平平安安,他欣慰了。

“佛——”

“就叫大哥吧。”

“大、大哥啦,菩萨保佑,历经这么多苦难,有缘之人又走到一起。小姐从未提到过大、大哥,但我明白她一刻也未忘记,深深藏在心里。大哥啦,明天我领你上山,或是请小姐下来,我真怕她高兴得承受不了。说来真怪,大家都为你和大人的命运难过,小姐却说她不相信,果然,大人后来到了达旺,去年才辞世的。她说你会回来,让我见到你把这个荷包给你作留念。”

洛桑打开一看是一把黑润的头发,再三摩挲,强忍着泪放到贴身内衣口袋里。后来大师圆寂,弟子们清理遗物时,还见到这一绺青丝。

“大人是怎么逃出的?”

“明天让小姐慢慢给大哥讲吧。”

大叔和卓玛都激动地点着头,向佛龛合十顶礼,衷心祈祷祝福着。

“大哥啦,还记得根柱吧?他现在升为宫中的侍从领班,常去看望小姐,有时也到我家坐坐,他要知道大哥回来,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呢。”

两位女子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同当时的达赖佛爷有过一段密切交往,回忆起来,既有巨大的幸福感,又觉得很有趣,交谈中,二人不时莫名其妙地发笑,他也被感染了,也笑了,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那段愉快的日子。

这天晚上,他无法入睡,连日来他看到了听到了现任达赖亲政后,西藏出现的新气象,动荡过去了,雪域正在恢复安宁,众生的境遇也在不断改善,这些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吗?物是人非,不脱因果,不该再去打扰眼前这一切了。

天蒙蒙亮,劳累一天的大叔和卓玛还在熟睡,他轻轻推开门走出。在静静的大昭寺广场,面向雄伟的布达拉宫,不禁淌下两行热泪,深深地叩头祝福,然后毅然向着北方走去,到蒙古大草原宏法,继续实现前世遗愿。

在落日的余晖中,他身披紫色袈裟坚定地行走在茫茫的藏北草原上,身后远处,一位阿尼在伸臂呼唤,再后边,是一位中年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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