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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道,七月中旬,陈留郡。

陈留郡,春秋时为郑国地,秦置陈留县。唐初设为汴州,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汴州为陈留郡,领浚仪、开封、尉氏、陈留、雍丘、封丘六县。

这日巳时,城门口走来一骑和一位红衣道士,来者正是离开了南阳郡数日的“道妖”龙潜。

在去往九门县的路途上他并不着急,修道多年深知一切皆有缘定,更何况那青云剑法在九门县露面已经过去快半年了,现场还能留下什么已不抱太大指望,所以从南阳那户农家取回寄养的马匹后便顺其自然向北走,路途上思考最多的是两件事。

头一件,观摩了云天阳卸力打力的手法,再结合兰傲试他功夫时突然收力所使的手劲,连带想起那余童毫无内力依然能够快速穿梭的轻功,给了他很大启发,须得提前准备万一有一天受人所制,使不出内力时该如何反击脱身,但想了好几天还是茫无头绪,只是可以肯定这个方向是正确的。

第二件,便是有关身世之谜了。最让他没想到的,居然会跟推事院关联起来,养父曾留言说,他的身世关系了一桩大案。能被称为大案又有推事院参与且数年未停的,只有可能是事关朝堂之事。若如此,自己莫非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吗?对这个匪夷所思的推论让他都自嘲不敢相信。

因为李林甫虽民间口碑不好,但到目前为止还未听说他曾针对过哪家百姓采取了极端手段。他坐相位有十八年了,新推事院是其私设,与老推事院不同,但不排除他位高权重是有机会收揽鱼龙帮在其麾下办事的。

鱼龙帮出身于老推事院,龙潜三岁时被人抱走,彼时应该是亲生父母出事的时候,距今也有十五六年了,那时兰傲就是帮主,还未被师父打伤——师父脱离帮派也有四五年了,并不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有这个实力和习惯去灭人满门的。

但这个推论也有点说不通,若鱼龙帮已经在右相麾下,即便兰傲受伤也无须沉寂十年,以至于还要另行安排江秋月另起炉灶给帮中兄弟寻出路,只能说明他们没有被李林甫收揽。

这些都是推论,还需慢慢求证。

回首南阳之行经历颇丰,龙潜颇为感慨,无上太乙度厄天尊护佑,教祖慈悲,能幸运的在霸王镇查访到养母的消息,还得知了养父张传是江南西道洪州人,这便够了,适时抽个空去洪州看看能否再有机缘。

但这也只能随缘了,毕竟也是快十年前的事了。推事院的那个使龙头拐杖的双头怪人能够查到霸王镇,害了养母,自然也能查到洪州去。

不过似乎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了,自从龙潜被师父带上衡山祝融峰后便再没被打扰,估计他们也断了线索,所以才得以在山上安心修道九年。

至于听花小榭之行,最后昂首离开的场景让龙潜甚为自傲,其实当时是做好了搏杀的准备,那兰傲虽然身受重伤,似乎仍有败己的实力,没想到他们选择了沉默,连穿过草舍时,那位佝偻的、隐于黑暗中的于伯也未出手阻拦。

龙潜就这么随走随想,一连十多日才到了陈留郡。

看着耸立的城门,决定进城打尖,为方便出行,在城门口附近找了个户农家,将马匹、四象鞭等一并托付,多付了银钱后便信步进了城。

站在城头顾望全城,人群川流不息,好一派繁华景象,比之南阳犹有过之。

下了城慢慢欣赏市容,走到了一家颇大的酒楼面前,已是正午时分,腹中饥肠辘辘,抬脚进了这家“汴州酒楼”

小二满脸春风,引着他上了三楼,道:“道长慈悲,小的猜您定是喜欢清静,斗胆做主请您老上三楼,细细品尝汴州酒楼的佳肴可好?”

龙潜含笑点头跟在后面。

三楼较二楼略小但视野开阔,没有雅座只摆了五张桌面,已经坐了三桌客人。

龙潜随意挑了一桌独坐,先点了一壶清茶,见有南阳娇耳卖,便叫了一碗再加了两碟点心。

——南阳的“娇耳”就是中国饺子的始祖。

小二唱了个喏后下了楼,龙潜细看其他桌的客人,正中一桌四个人都是士子打扮,轻言细语极是文雅,满桌菜肴已经所剩无几。

旁边一桌只有一位年轻人,侧面看去眉清目秀,大约二十五六岁,头发半披半束散在脑后,额头系了一条乳白色的抹额。外罩一件黄褐色大氅,轻裘缓带,身穿织锦缺胯翻领白袍,足蹬一双羊羔皮制成的六合靴,全身上下精致干净,桌上放了一壶酒,几个下酒菜,旁边有一把大折扇和一个包裹。

龙潜暗赞,好一个英俊潇洒的人物,任谁见了都心生亲近之感。

在年轻人对面的角落里还有一桌,侧对着蜷坐了一人,头肩都缩在了一起,桌上放着一顶帷帽。龙潜只看到他圆圆的背影,衣衫明显华贵,但脚上却穿着破烂的麻鞋,极不般配。

龙潜收回了目光看向窗外,望着远方一马平川非常开阔,比之青山如黛连绵不绝的山峦景象不同,更能叫人一览无遗极尽远眺,不由得脱口而出:“好一片清爽,陈留果然好景色。”

不一会儿小二将茶、娇耳和点心端着上楼来,不料脚下打滑差点摔倒,龙潜及时伸手扶住。不经意间感觉到那年轻人眼中射来冷冷的寒光,眼神中英气毕显,明显是内力深湛,似乎听见他嘀咕着:“果然如此。”

龙潜一阵狼吞虎咽将一碗娇耳和两碟点心下了肚。

“高楼对紫陌,甲第连青山。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那年轻人口中吟诵着诗词,哗的一声打开了折扇,扇面上寥寥几笔画了幅意境山水画,轻轻摇晃很随意地说道,“李谪仙只识南阳之美却不知陈留一马平川之阔。”

对诗句的意境是各有各的见解,对美的认知也是各有各的角度,不过由此可见河南道文风之盛,龙潜朝那年轻人看去,恰好他也转头来,两人微微一笑都向对方点头示意。

回味年轻人吟诵的诗句,想起在饶阳的那一个月,有学子曾介绍过,那是当世大诗人李白的《南都行》中的诗句。

便朝那人抱拳揖礼说道:“兄台吟的好诗,南阳卧虎藏龙确实当值李太白如此盛赞,陈留自然也有陈留的豪杰,只是太白先生还未有佳句出笼而已。”

“难得,居然也深谙诗文。”那年轻人再瞟了龙潜一眼,有些答非所问地道,“可惜,可惜。”

龙潜听他说话古怪便提起茶壶走到那人桌前,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听兄台感慨‘可惜’想是定有所思,贫道对李谪仙极是仰慕,料兄台也是同道中人,有心敬您一杯清茶,咱们联桌共话可否?”

“道家讲慈悲,何处不与人,吾不来找你,你倒上门来了。”那年轻人神情平淡,眼中溢满了傲色,说道,“修道之人本应在山中修炼,不该贪恋俗世繁华,妄入凡尘反而坏了道心,难道不可惜吗?”

年轻人话语中机锋暗藏,就像是在与人辩经,龙潜提着茶壶有些尴尬,只道是自己冒昧致人不快,既然对方口吐芬芳论起了道家之理,不能不接上几句。

“幽潜学道,仁智自安亦可,和光同尘,抱道怀德也罢。修道不离尘世才能救度危苦,兄台此话有些偏颇了。”

“果然有点道行,坐得此桌。”那年轻人将手中折扇一合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神情依然倨傲。

龙潜坐定抱拳寒暄道:“贫道道号天霄,路过陈留,今日得遇兄台这般俊雅豪杰,不敢请教尊讳如何称呼?”

“闷头对阵着实不雅,在下燕州董烈。”董烈提起酒壶给龙潜斟上一杯,说道,“此地虽人杰地灵但有无豪杰,可不可攀尚有一说。天霄道长不想远离尘事自然无可厚非,当自掂量道行深浅,能否救度苦厄,可满饮此杯。”

看着这杯酒似乎有些讲究——常规敬酒应给客人和自己各斟一杯,主客举杯同饮才是礼数——但对方只倒了这一杯酒,并不作陪,是以有些怪异。

也许是燕州侠客的习俗,龙潜本就对他心生好感不再深想,笑道:“董兄是俊雅之人,这般说辞应是有感而发。”——抬起杯一饮而尽——“燕州豪杰果然爽快,即便到了陈留也不负李太白的‘此地多英豪’的赞誉。”

董烈见他毫不犹豫地喝下了水酒,面色微变。他本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自然听出了对方最后一句隐含着不能共同举杯有失礼数之意,随即朗笑道:“哈哈,好,道长也算是个爽利之人。”

“贫道能在陈留得识燕州雅人甚是高兴。”龙潜学着对方,举起手中的茶壶给董烈倒上一杯道,“吾只有一杯清茶回敬,万勿介意。”

“好,很好,按规矩理当如此。”董烈说道,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左边桌上那四名文士听到这边的对话都转过头来,顾看一番都掩嘴悄声嬉笑起来,其中一人小声跟同伴道:“一个是燕州苦寒之地出来的番子,连幞头都不戴还附庸风雅,另一个是冒充高功全身邋遢的野道士,还妄称雅人,真真好笑。”

其余三人都小声地笑了起来,另一人也小声打趣道:“李君说得是,赞陈留的诗句多了去,这番子估计不识文章只会背诵这一句而已,陈留文气何时刮来这种歪风?跟这些没教化的人坐一块没的掉了咱们的身份。”

燕州地处大唐的东北边境,民风彪悍各民族杂居,受中原文化教化确实较少,中原文士又常以文化正统自居,对于来自边境之人多少有些自傲。

虽然他们都是悄声细语,只是如何瞒得过内功深湛之人?龙潜听到了也不过微微一哂并不介怀,连蜷缩在桌角的那位华服客人也肩头微耸,很明显他也听到了。

董烈嘴角微微一抽,左手按在桌面上微一使力,突地弹起了两只酒杯,叫道:“出言不逊,该吃罚酒。”

双指连弹,那两个酒杯立刻朝着那四名文士电射而去,“啪啪”两声响,酒杯分别击中了刚才讥笑的那两名文士的嘴巴。

那两人接连惨叫,碎瓷和两三颗门牙一同喷出,鲜血沾满了嘴唇,其余两人被吓得尖叫起来。四人站起身抱作一团,竟然像小女子受了惊一般慌乱,只道是惹上了山匪,不知应该是走是留,亦或是上前理论或高叫救命,柔弱得娘娘腔尽显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董烈冷笑,不再理会那四人,端着空茶杯一双眼斜看着窗外,注意到街对面离着二百余步远的拐角处涌出二十余名乞丐,手中还拿着刀棒棍戟,其中一人似乎指着汴州酒楼说着什么,接着手一招,众乞丐都跟着他朝酒楼方向跑来。

龙潜见那董烈内力微吐便将桌面上的酒杯弹起了两只,满桌子的杯碗盏碟未受影响,手指轻弹便准确击中目标,就这一手功夫连龙潜都自愧不如,若是换做他握住茶杯甩出也未必能准确击中目标,心中暗道,“恐怕只有归氏姐妹才有这个本事。”

武道之人随意向普通人出手,龙潜很是不满,道:“兄台,既然是武林中人何必在意别人的话语,不该如此大动干戈吧。”

董烈盯着他的眼色渐厉,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倨傲地道:“出言不逊者该罚,害人子女者该杀,道长既然敢来叫阵,自当知道本郎君的脾性,既然茶、酒已毕,那就动手吧。”

“叫阵?何出此言?”

龙潜错愕不已,董烈一拍桌沿一股大力推动桌子朝他胸口撞来。龙潜识得厉害,玄元功内力一转,迅速运足真力,双掌抵住了桌子。两股大力一挤那桌子嘭的一声从中断裂,壶碟落了一地,稀里哗啦的响声惊动了周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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