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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一直想问你,当初把她送入朕的后宫,你可曾后悔过?”

“臣没有旁的本事,就一个好处,但凡做过的事情,便不会后悔。”

“但愿如此。”

五月的雁门关,褪去了边陲的荒芜,狄支河畔草长莺飞,别有一番生机。

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女子,背着一柄银灰色长弓,箭袋里放着十来支箭矢,对着高空飞过的苍鹰飞快射出一箭,那鹰瞬间便坠落在了地上。箭矢穿过鹰眼双目,有些残忍的死法,却更显出射箭之人的箭术精湛。

李庭言虽早知她骑射高超,但见她竟能于瞬间一箭贯穿苍鹰双目,依旧是十分震惊。

“她的骑射,是微澜姐姐教的。”宋清朔见多了姜淮打猎时的模样,因而并不惊讶,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么多年,她在边关狩猎,又于暗夜中追击漠北流寇,她的箭术早就超过了微澜姐姐。我亦是不如她。”

“所以清朔说着外出打猎,却不上场。”李庭言故意阴阳怪气了他一句,“是怕输给了昔日的暗卫脸上无光?”

宋清朔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只说:“臣的骑射虽不如阿淮,但是比之陛下,似乎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放肆。”李庭言沉声说道。

“微臣不敢。”宋清朔虽这么说,但脸上笑容并未散去,哪有丝毫“不敢”的样子。

“其实微臣一直很好奇,微臣自以为隐藏的不错,陛下又如何猜得,她不是臣的婢女,而是暗卫。”宋清朔壮着胆子,问了这一句。

李庭言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说道:“即便你费尽心思去除了她身上的刀疤,但她手臂上与腿上长期以来习武所练就的紧致肌肉,却是去不掉的。所以,朕又怎会猜不到?”

“陛下圣明。”宋清朔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却不想在这之前,李庭言就已开诚布公的告诉了他,也告诉了姜淮。

“清朔。”李庭言又说道,“其实你清楚的很,朕迟早会知晓她的身份,却还是执意让她进宫无非是断定了她会笼络君心,因此即便一朝事情败露,朕也不会杀她,更不会降罪于你。”

宋清朔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远方,他知道吗,回想起来,他那时并无全然的把握。

只是,他想到苏微澜说太后步步紧逼,只怕不日便要下发圣旨,他知晓以苏微澜的个性,若真到了那一步,她只有两个选择,起兵谋反,胜则封侯拜相,败则诛连九族。

她是苏家的郡主,自是不愿连累家人,所以,她只会自刎抗旨。

“因为舍不得郡主,所以便只能舍弃阿淮。”李庭言看透了他的心思,“你知道以阿淮的性子,若朕真要降罪于你,即便拼着玉石俱焚,她也会拉我一道去死。可是清朔,你可曾想过,她本可以是草原上张扬坚韧,明艳绽放的格桑花。朕的后宫,只怕容不下她。”

宋清朔听得这话,却是看着他笑了,笑容中带了点讽刺的意味,“陛下以为臣当真不知,是陛下让臣在弦月和郡主中做出选择吗。不是弦月,就是郡主。所以,怎么又成臣的过错了。”

“陛下若是愿意,如今放开手,也不算太晚。”宋清朔忽然想对他说,他愿承担一切罪责,只求陛下,还阿淮自由。

“朕不愿意。”李庭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即便朕知道她心不在此,朕也舍不得放开。”

宋清朔拿出两壶酒,递给了他一壶,自己喝了一壶,看着姜淮渐渐远去的背影对他说:“臣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三岁,在吴越王府的暗卫营里,和一头饿极了的豹子缠斗。”

李庭言听得这话,忍不住皱眉,不经意的动作,却最是体现内心。

宋清朔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那时受训的孩子,不止她一个,但她无疑是里面最出色的。当时,她瘦瘦小小的一个,在饿豹扑向她的瞬间,她的剑也精准的划破那豹子的腹部。鲜血滴在她的身上,她却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对着微澜姐姐笑了,鬼魅一样的笑容。”

“你和朕说这些,是想告诉朕什么?”李庭言也喝了一口酒,不到十三岁的女孩,凶猛的饿豹,她到底付出了多少,才能活下来。

他缓缓开口道,“朕对淮儿的过往,并无多大兴趣。无论她之前是谁,经历了什么,现在和以后,她都只会是朕的妃子。”

“陛下别着急,听臣说完。”宋清朔接着说,“那时候臣对微澜姐姐说,‘这孩子看着不错,天生的暗卫,若她能活着离开这里,可否让她来我身边?’。微澜姐姐说,‘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因为她一定会活着离开,也只有她可以活着离开’。”

“后来,她果然是那群孩子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她十六岁起跟随臣身侧,如今二十岁了,已经四年了。她可以在吴越王府地狱般的暗卫营里活下来,也可以在边关的风沙中活的恣意洒脱,所以,陛下又为何觉得,她这朵格桑花,会在大梁后宫凋谢?格桑花生命力顽强,在高原荒漠中都能开满漫山遍野,只要她想,自然也能在陛下的后宫绽放。”她是坚韧顽强的格桑花,无论在哪里,她都能好好活着。

李庭言却说:“格桑花生长于高原荒漠,习惯了严寒干旱的天气,京都皇宫中的土壤,只怕于她而言过于肥沃。清朔,把她送入朕的后宫,你可曾后悔过?”

宋清朔饮尽了壶中的酒,看着不远处的狄支河,曾经的阿淮,最喜欢在那里涤剑。

他笑着说,“微臣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一个好处,但凡做过的事情,便不会后悔。”

李庭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但愿如此。”他忽而对宋清朔说,“朕想去安西都护府看看,你留在这等她吧。”

姜淮打猎回来的时候,是独自走回来的,银白色的箭袋里,箭矢空空如也,而那匹一直陪伴着她的枣红马,也不见了踪影。

宋清朔走上前,像往常一样想牵过她的手,她却后退了一步,只问他道:“李庭言呢。”

“陛下说想去安西都护府看看,先行离开了。”宋清朔说着,又不解地问道,“小红呢,怎么自己回来了。”

姜淮却只是默默地说:“我让它走了,当日我在狄支河畔遇到它,如今带它回到这里,也算落叶归根。”

宋清朔看着她问道:“当日你为了得到它,和漠北人血战一场便罢了,费尽心血才把它驯化,怎么如今却将它放归野外,竟也舍得。”

她看了宋清朔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说道:“当日我将它从漠北人手里夺来,又驯化它,为的是希望它能陪我随将军一起走遍四海,征战沙场。如今我已入宫,出行皆有陛下的御驾,再也无需自己骑马。既如此,我又何必强行把它留在身边,或是带回宫中。将军应该比我清楚,它这样的汗血宝马,属于大漠和草原,适应不了将军府里狭小的马厩,更适应不了宫中四处围着的红墙。”

“如果你不愿意继续待在宫里,不惜一切代价我也会带你离开。”宋清朔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多年了,也就冲动这一回,他忽然想放纵自己。

姜淮回过头看着他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将军说笑了,我已是陛下的嫔妃,陛下对我极好,我为何要离开?何况,若我们就这样走了,将军真的放得下?”

“阿淮…”宋清朔伸出手,面前的人却又后退了几步,他无奈,只得对她说,“既如此,微臣这便护送娘娘回府。”

他牵着马,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在她身后,从狄支河畔到将军府的路,他们曾一起走了无数遍。

曾经姜淮总会站在他身后半个人的位置,既能贴身保护他,又不失身为护卫的礼数。

那时候她很喜欢在马上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时他也会回过头看她,每一次,姜淮都会对着他莞尔一笑。

如今他们调换了位置,他面前的人,却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李庭言正站在府门外,年轻的帝王穿着寻常的绸衫,独自站在月光下,忽显得有些落寞。

看见姜淮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是难以掩盖的欣喜,他笑着开口唤她,“阿淮。”就像曾经无数次,宋清朔站在那个位置,呼唤他外出而归的暗卫一样。

他走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回来了,今日玩的可开心?”

“嗯。”姜淮点头,“我们已出来多时了,陛下也该回宫了。”

“好。”李庭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明天就回去。”

宋清朔站在身后看着这一幕,难过吗,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所以,又何来难过一说。

第二日一早,李庭言和姜淮便离开雁门关,返回了京都。

宋清朔借口军务繁忙,并未前去相送,但他还是登上了城楼,远眺他们离开的身影,直到那辆御驾彻底消失在了雁北官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到,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收复了燕岐山,站在城楼上远眺南方,对他身后的护卫说:“阿淮,我忽然很想微澜姐姐。那时候,我被陛下赶来边关时,便下定决心,一定会收复燕岐山,可是那时候没有人信我。十七年来,我父亲,张老将军,吴越的苏王爷,大梁最出色的将领们,他们都失败了,何况我这个靠着祖上荫庇才身居高位的‘二世祖’。但是阿淮,只有微澜姐姐相信我,她对我说,在我手下,燕岐山定会重回大梁版图。她还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说你会是我最好的助力。如今,我做到了。阿淮,你说她会不会也像你这般为我高兴?”

可是如今,他好像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苏微澜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上元灯节,他们一起去千佛寺祈福,苏微澜对他说,“你本不信神佛,又何必陪我来此。”

“每年就只有这个时候,能与姐姐相伴,我只想多陪陪姐姐。”他站在她的身侧,弯腰俯身,为她拍去膝上的浮尘。

“清朔。”苏微澜看着他说,“我们早就错过了。阿淮于你而言…早就不是护卫那么简单。”

“我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他还是固执的牵起她的手,“我只知道,今生我所爱之人,唯有姐姐。”

她那时甩开了他的手说:“别自欺欺人了。”

而现在,他心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姜淮…她在关外策马扬鞭的飒爽英姿,从敌军手中救回他时的满血浴血,还有最后留给他的,决绝的背影。

他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今晚亦是上弦月,皎洁的月光下,一匹枣红色汗血马站在府门外,它身上没有任何的缰绳,却还是立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

宋清朔走过去,枣红马第一次没有抗拒他的靠近,他说:“你回来做什么,阿淮已经走了,她希望你能回到草原里,继续自由自在的生活。”

战马不会言语,只是默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亦没有上前。

宋清朔长叹一口气,伸手抚上它的鬃毛,他说:“好,那我们一起等她回来。”

会后悔吗?怎么不会…苏微澜是他心中那抹可望不可及的清冷月光,她是吴越王府的郡主,需要顾忌的太多,她的家族,她的亲眷,她的军功与地位,那些都在他之上。她自是无法抛下一切,只与宋清朔相守。

但是姜淮,他想到了她每次看向自己时炙热深情的眼神,雁门关苦寒岁月里的相互扶持,无论何时,她都站在他的身后,以命相护。

御驾在雁北官道上疾驰,离京都已经越来越近,两侧的树木已经从来时的枯枝,变为了郁郁葱葱的苍木。

“朕给了你机会,为什么不留下?为什么还要和我回来?”李庭言看着坐在御驾窗边的那人,目光一直看向窗外,似是不舍,但却又像解脱。

“留下?”姜淮在心中暗忖,这么多日子以来,她已经想明白了,无论李庭言是从什么时候知晓她的身份,他对自己也是既有真心,又有用她牵制宋清朔,甚至还有苏微澜的目的。

他知晓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明白只要有她在宫里,宋清朔和苏微澜,便不会轻举妄动。

她当然想过一走了之,但若是真这么做了,宋清朔又该如何自处,李庭言真的会放过他吗。而且,即便不是为了他…

姜淮轻叹了一口气,她很不喜欢改变,好不容易适应了在宫里的生活,不想再变了。

低头的时候,她佩戴着的铃兰发簪忽然掉出了车窗外,摔成了几截。

李庭言知她一向珍视那发簪,立刻命侍卫停车,为她拾起了那枚断成几瓣的簪子。

“等回了宫里,让珍宝司的人看看,许能修复也不一定。”李庭言提议道。

“算了。”姜淮将那碎了的簪子藏进袖中,“修好了也不是从前的样子,就这样吧。”

“好。”李庭言坐到她身侧拥住她,“那等回了宫,朕给你买新的。”

“好。”她任由自己躺入他怀中,闭上眼却依旧泪流满面,边关的风沙,那些在寒风中互相依偎的日子,如今彻彻底底消失在了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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