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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三年十月,吴越王病重。
多年来的军旅生涯,为大梁边境安定数次征战南域,最终不幸在沼泽中为瘴气所侵,让他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便缠绵病榻。
宫里的御医,江湖上最有名的郎中,齐齐聚在吴越王病榻前,只是一个接着一个,都只剩下了摇头叹气。
王府正屋内,乌泱泱坐了一屋子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面带愁容,只是那愁容里,又有几分是真的忧虑吴越王病情。譬如那位颇受宠爱的陆小娘,战战兢兢地立于最下首,低着头,不敢看上首的吴越王妃一眼。
“楹初。”闻讯赶回的苏微浠对身侧一怀身大肚的年轻妇人说道,“你还怀着孕,实在不该这样熬着,自己的身子要紧。”
又对苏微澈说,“你陪着你娘子去歇歇吧,这里有我和母亲守着就行。澜儿还要多久才回来?”
苏微澈略略颔首,扶起了身侧的夫人,接着说道:“我已命影卫加急送信给她,想来这两日,澜儿就会赶回来了。”
“没良心的丫头!”听到苏微澜的名字,吴越王妃愤恨地骂道,“王爷平素最疼的就是她,如今王爷病了,她倒去外头潇洒了,当初就不该生她!”
“母亲。”苏微澈皱着眉头阻止道,“是父王让澜儿去苗疆巡视的。”
“一个姑娘家,天天东奔西跑,她父王纵得她无法无天,你一做兄长的,长兄如父,也该多多规劝。”吴越王妃继续不悦地抱怨道。
苏微澈眉头紧皱,刚想反驳几句,就看见了苏微浠摇头制止的眼神,只能闭上了嘴。
到了傍晚,门房的下人匆匆来报,“长宁郡主回来了!!!!”
话音还没落,苏微澜就穿着一身银色软甲极快地跑进了屋内,软甲上还沾了不少泥泞尘土。
吴越王妃见状,更是眉头紧锁,刚想出言骂她几句,苏微浠就立刻走上前拉着她说:“父王就等你呢,快去吧。”
“多谢大姊姊。”苏微澜对着苏微浠颔首道谢,立刻进了屋内。
吴越王斜靠在罗汉床上,多日的病痛折磨得他两鬓斑白,身型瘦削,再也没了往日的威武。
“澜儿回来了…”看见她,吴越王摇手屏退了下人,对着她招手。
“父王。”苏微澜立刻走上前,单膝跪倒在地上,“女儿来迟了…”
话没说完,泪水就已夺眶而出。
“快起来。”吴越王赶忙扶起了她,看着她身着软甲的样子,欣慰地笑了,“我的小囡囡,都长这么大了。我听你哥哥说了,你在军中威望不亚于他,那些将士们,就没一个不服你的。辛苦了。”
“女儿不辛苦。”苏微澜面露担忧地问道,“父王…近来身体可好?”
“我没事,老毛病了。”吴越王示意她宽心,“倒是你啊,此去苗疆,一切可还顺利?”
“回父王,都顺利。”苏微澜禀报道,“只是女儿此去,发现当地巫蛊盛行,苗民都以当地巫祝为尊,当地驻扎的军队与府衙也不敢轻易干涉。虽当下并未生乱,但长期以往,到底是隐患。”
“你觉得应当如何?”吴越王淡淡笑着,询问着苏微澜的意思。
“女儿以为,治理边疆,不应只是一味的镇压。”苏微澜试探性地说了个开头,等待吴越王的回复。
吴越王没有说话,只是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苏微澜于是接着说道:“虽然多年以来,朝中一向觉得边疆民族是不开化的蛮夷,但女儿此番巡视下来,发觉他们亦有一套自己的处事规则。譬如苗疆巫蛊,中原以为是邪门异术避之不及,但苗民却善操控蛊毒为己所用。所以女儿以为,应当恩威并用,同时可与当地巫祝合作,我们出兵维护巫祝的统治地位,而巫祝亦可协助当地驻军与官员管理百姓。况且苗疆一代毗邻南越故地,南越遗民与交趾屡次勾结侵犯镇南关,若能联合当地苗民,既可防范交趾入侵,真到了战争之时,也多了一些可用之士。”
“不错。”吴越王赞许地看着她,脸上满是骄傲的表情,“不愧是我的女儿,短短一趟便能有如此见地,比你哥哥强。”
苏微澜却开心不起来,看着吴越王病容憔悴的样子,担忧不已,“父王…我此番也问了当地苗医医治瘴气疫病之法,但是…尚无进展。”
“别担心。”吴越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说道,“爹爹只是年纪大了,而且这么多年征战,新伤叠旧伤的,难免身体不适。这是人之常情,澜儿,一个出色的将领,首要之事便是看淡生死,不仅是自己的生死,也是身边之人的生死,你可明白?”
“女儿明白…”苏微澜哭着说,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去把那里挂着的剑拿过来。”吴越王指着一旁挂着的青铜短剑,示意她把剑拿过来。
苏微澜依言拿过青铜剑,双手捧着递给了吴越王,吴越王却郑重地把剑重新交到她手中。
“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五岁那年,和你哥哥比试剑法和骑射,你都赢了他。”吴越王笑着,神色温柔且自豪。
“记得。”苏微澜破涕为笑,“那时候父王还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说要父王的青铜剑,父王不肯给我。”
说着还撅起嘴,像儿时那样撒娇道,“爹爹偏心。”
“傻囡囡。”吴越王也笑了,“爹爹不是偏心,只是家法规定了,青铜剑是历代吴越王的佩剑,所以爹爹给不了你。我知道,你的才干不亚于你哥哥,却因为身为女子,无法大施拳脚,你一直心有不平。”
苏微澜没有说话,苏微澈对她极度关爱,吴越王也顶着世人的非议,许她于军中历练,亲授她武功兵法,她虽心有不平,却也不会表露出来。
吴越王明白她心中所想,耐心解释道:“其实,当吴越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身为苏家的家主,江南的王爷,满门荣耀系己一身,所负的担子太重,很多时候,不得不低头隐忍。你性子孤傲倔强,不是能忍之人,爹爹也不想你受委屈。”
“我都明白。”苏微澜淡淡地说,“如今这样,女儿已经知足。爹爹和哥哥,已经为我做了太多。”
吴越王将青铜短剑郑重交到苏微澜手中,嘱咐道,“这把剑,是我比照着我那柄青铜剑的样子,特意命人打造的短剑,以后就交给你了。”
他看着苏微澜,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期许,“我的女儿,一定会成为这世上最杰出的女将军。澜儿,爹爹相信你。”
苏微澜跪下双手接过短剑,对着吴越王重重的叩头,“女儿,定不负父王期望!”
这时,门外发出几声异响,吴越王看了一眼,吴越王妃一脸淡漠地坐在上首,余光瞥向屋内之时,却带了几分阴狠,长长叹气。
“你别恨你母妃,到底,是我对不住她。我知道你对小宋将军其实没什么男女之情,无非是逢场作戏,以此躲过你母妃安排的那些相亲罢了。”
“父王…”苏微澜清楚吴越王的顾虑,对他说,“女儿有分寸,请父王放心。”她做不到不恨吴越王妃,唯一能做的,也就只剩漠视。
吴越王的语气,却还有几分忧虑,“清朔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深,野心太大,和他走的太近,我怕你会被他连累。但我相信,你有分寸。”
“是。”苏微澜颔首,“女儿会多加小心。”
“过来。”吴越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从衣兜内拿出一黑玉连环扣,交付于她手中。
“这是…”苏微澜自然不会不认得,那是号令影卫的双豹衔环连环扣,原本,只有历代吴越王才可拥有。
吴越王看着她说:“其实,比起清朔,你更有野心,对吗?”
“父王…”苏微澜有几分被人看透了内心的不安,脸上却并未显出慌乱之色,父王既然把连环扣给了自己,那他的意思,也已经明了。
“不必害怕。”吴越王轻松的笑笑,“你是我的女儿,我看着长大的,你心里想的什么,做爹爹的怎么会不明白。澜儿,苏家曾立誓,世代效忠陛下,效忠朝廷。但这些年,为了大梁我们已经做了够多。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
“父王。”苏微澜立刻跪下道,“女儿从未想过与清朔一同谋反,女儿没有,清朔也没有。”
“我知道。”吴越王笑笑,对她说,“爹爹知道你无意谋反。只是,凡事都无绝对。我只希望,我的小囡囡,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澜儿,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会护王府和你母亲周全吧?”
“女儿定会做到。”苏微澜重重颔首。
“那我就放心了。”吴越王露出欣慰释然的笑容,“去吧,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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