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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鱼歌躺在床上,心底默念着《兰亭集序》,想起今日与谢道韫相见,怎一个囧字了得。

当是时,谢玄见到一乘软轿入了府中,便拉着鱼歌入内,说:“阿姊回来了。”待引鱼歌入小院内,谢玄吃坏了肚子,对鱼歌说:“我有些不舒服,阿姊定然在屋里,你先自己进去。”说完,捂着肚子,遁去无踪。

鱼歌站在小院里,看左右一个人也无,只剩下一树一树的花和一池一池的鱼。百无聊赖进了内院,鱼歌敛着裙裾忽而想到这谢家府上无人认识她,便立在院中连动都不敢动,只等谢玄赶快来领自己出去。

春寒料峭,入夜起风,鱼歌见院子里一点不似正常人家那样进进出出都是女奴小厮,心想谢道韫身负才女之名,许是个喜清净的人。又想到谢玄让自己去寻谢道韫踪迹,只怕是一早就打过招呼了。便提起裙裾往里走去。

进了小屋,鱼歌只看到一个身穿杏色衣服脸上微施粉黛的女子坐在其中,正对着一张小几,往一只做工精细的青瓷花瓶插着剪好的花枝。鱼歌入内,那女子头微微抬起,鱼歌看着她,只见眉眼盈盈若三江之水,一双玉手衬着花枝更显得指若葱白。

鱼歌一时愣了,不知该走该留,该说话还是不说话,面前的女子也愣了,手拿花枝兀自剪着故作镇定,轻声问道:“你是谁?”

鱼歌双手垂在两侧,说:“在下张三……”

话还没说完,只见女子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也放下花枝。从小几前站起身来,一步步恍若游魂般往外走,走到门前忽然大喊:“来人啊!抓贼啊!”

方才还一个人都没有的小院瞬间集满府兵,鱼歌心说:糟了糟了糟了,要死要死要死!谢玄你再不出现我就要死这儿了。府兵上前来抓鱼歌,鱼歌反应过来只在屋里乱跑,打翻了笔墨字画无数。正当府兵抽出刀来要朝鱼歌头上砍去,鱼歌无奈只好扛起眼前的七弦琴来抵挡。

谢道韫也是个奇人,见到里边乱成一团,非但没有躲反而跑回屋里看热闹。看到鱼歌扛起她的琴来挡刀时谢道韫眼睛都瞪直了,忙大喊道:“停!”

府兵一时愣住,鱼歌忙扔了琴跑到谢道韫旁边,作势掐着谢道韫脖子威胁着众人往外走。见众人避开,鱼歌不由得心说:果然还是擒贼先擒王这招好用。

谢道韫心底计较着怎么脱身,鱼歌在她耳边小声说:“别动,在下只想劫财不想劫色。”

谢道韫闻言反而笑了,小声说:“要劫色也要你有那个能耐才是!”

谢玄听见乱,心知是谢道韫误认为鱼歌是闯入府中的小贼。忙嚷着说:“闹什么闹什么!三姑娘是我请入府中的贵客!”说着拨开众人入内来,只见鱼歌正掐着谢道韫脖子与众人对峙。一时愣了,问:“三姑娘,你这是……”

鱼歌紧张得快要吐出来,来不及解释,只对谢玄说:“你让他们都下去!”

谢玄喝退众人,鱼歌松开手,整个人瘫软得蹲下身去。知道鱼歌不是歹人,谢道韫也松了口气,大喇喇跌地坐在地上。鱼歌心里堵得慌,突然站起身来跑到石缸面前扶着便吐了起来。

谢道韫见状,反而坐在地上大笑道:“就你这个胆子,还劫色!”谢玄闻言满脸黑线,进屋去端了茶来给鱼歌漱口。谢道韫唤来女奴收拾屋子,三人坐在院中的小石桌前,谢玄问:“你们是闹个什么,怎么屋子里会乱成那个样子?”

鱼歌低着头讷讷地说:“我也是无心。”

谢道韫笑说:“不怪你。”

谢玄说:“今日闹出那么大动静,明天叔父少不得会过问。到时候该怎么交待才好?”

谢道韫答:“可不是怪你么?你若提前与我说三姑娘要来院里找我,哪怕让人通禀一声,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误会。”

谢玄说:“是怪我。”

谢道韫在一旁说:“所以明日叔父问起来,你自己先道歉,一口咬定是你的错!”

鱼歌看见谢道韫眼里狡黠的光,忍不住笑了。谢玄懊恼道:“又是我。”一旁的女奴正用小火炉烧着水泡茶,听见谢玄抱怨,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道韫听见笑声,转过头来,说:“让妹妹见笑了,今日因谢玄的疏忽让妹妹受了那么大委屈,还望妹妹海涵才好。”

鱼歌想起自己打翻的笔墨字画,一时懊恼起来,忙说:“姐姐哪里话,今日的事也有妹妹的错,是妹妹唐突了。还有就是姐姐屋里的东西……”鱼歌说着,抬头往屋里望去。

谢道韫虽可惜那些花了心血的字画,但也明白是谢玄有错在先,便拉着鱼歌手说:“不必介怀。”

正说着,有女奴抱了那些被打坏的器物字画出来,问:“女郎,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

谢道韫喝着茶漫不经心地说:“烧了吧。”

鱼歌正喝着茶,闻言呛了半天,止不住说:“别呀!”心说:这都是文物啊文物!这些东西埋着千年不坏等她穿越回去,随便一件都够她发家致富了啊!见众人看向她,鱼歌忙解释道:“妹妹斗胆,向姐姐讨要了这些东西去。”

谢道韫不解,问:“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鱼歌说:“要回去当纪念,纪念你我这不一般的初识。”

谢道韫大笑说:“何苦来!都是些坏了的东西了,你拿去也无用。我笔墨虽不通,水墨丹青还会些,哪天我专门做了画送你,岂不是比收着这些坏了的东西更有意思?”

鱼歌思量再三,笑着答应了。待女奴收拾好屋子,已是月上中天。鱼歌与谢玄作辞,送鱼歌回小院的时候,谢玄说:“今日之事,实乃我的过错。还望……”

鱼歌听见这话,忙让他止住不谈,说:“无妨,你要真觉的歉疚,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了。”

谢玄没想到眼前的女子会这样答,只得问:“何事?”

鱼歌说:“若你们有兰亭集会,你便叫上我,如何?”

谢玄纳闷,问:“你怎知我们要去会稽山兰亭集会?”

鱼歌笑而不语,许久才又说:“你可愿意答应?”

谢玄也不瞒她,说:“这事由王谢两家家主主导,今年王家作邀,我也做不了主,待我禀明了叔父,再……”

鱼歌怕他拒绝,便说:“我可以打扮成小厮同去。”

谢玄说:“待我回去想想,夜深露重,你也快回去歇下。”说完,转身出了小院。谢玄脑中全是这个奇怪的三姑娘,她识得字懂得作曲弹琴但又不拘泥于礼俗,身骑宝骏从秦地避过两军对垒,独自一人翻过关山到晋都城建康来,对混入王谢两家似乎有极大的兴趣。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为了什么接近自己,这些恐怕都得重新细细考量。

谢玄回到屋中,想起三姑娘,忽而又记起当年听说的鱼小妹来,鱼小妹其人据说拜师于百里先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擅长骑射。鱼小妹……应该不会像三姑娘这样做出随意抱住男子的事情,更不会像她这样会想去参加兰亭集会……想起胡地的鱼小妹,谢玄心向往之,想了半天,才又歇下。

鱼歌常到院中与谢道韫玩耍,两人或是读书写字,或是煮酒烹茶,无一不投契,看起来倒像是相识多年一般。

转眼到了三月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谢玄到谢道韫屋里找到鱼歌,说:“今日兰亭集会……”话音未落,只见正在写字的鱼歌两眼放光,忙说:“你等我,我回去换成男儿装束!”说着搁下笔,正要出门,只听谢道韫说:“三姑娘要去参加兰亭集会?”

鱼歌敛起裙裾出了门,忙点头道,谢道韫又叫住她,说:“还是不去了吧,一群大男人洗沐有什么好看的?”鱼歌闻言,吓得抱住了院中的树。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说,兰亭集会是……洗澡沐浴?”说着,满脸通红。

谢道韫一边在屋中写字,一边慢慢地说:“所谓兰亭集会,三月三上巳节修禊事,不过是假借名义出门踏青,到深山兰亭避过众人在水中濯污去尘继而在水边宴饮,也没什么有趣的,倒不如在屋里陪我看书。”

一群男人……洗澡吗?然后是洗完澡后浑身轻松边吃饭边发牢骚吗?

鱼歌抱住树想,谢玄出了门来,说:“三姑娘应当也明白了这兰亭集会是什么意思,三姑娘,还想去……吗?”

鱼歌纠结半天,一拍大腿,心说:矫情什么啊!来东晋不就是为了这次历史闻名的聚会吗?又不是为了看他们洗澡而去的,等他们洗完澡后再偷偷混到其间感受那种文化氛围便是。再不济,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啊。

心中打定主意,鱼歌便说:“去,为何不去!”说完,谢玄惊得目瞪口呆,屋内写字的谢道韫闻言也是一惊,收笔的那一笔顿得重了,整个字又毁了。

鱼歌说:“你去为我找一套你家府上小厮的衣服来,我换过衣物与你同去。”

一路出了门,谢玄晚了些,让人牵了马来要去赶上众人,鱼歌也牵着扶桑准备跟着同去,出门遇见等着谢玄的王凝之,王凝之站在桥边远远地看见谢玄身边的小厮牵着匹枣红马,看那匹马周身的气派,心底暗暗赞扬谢玄仗义。

到了桥边,王凝之上前拍着扶桑上下打量,说:“真不愧为兄弟,这马,花了不少银子吧!”鱼歌呆住,转过身来一脸郁闷地看着王凝之,王凝之看见鱼歌,认出这是不久前一同饮酒的三姑娘,惊讶道:“三姑娘……也……也去?”

鱼歌见他认出自己,笑道:“我也去,不过我是去给公子看马的。”说完,谢玄知道王凝之惦记着自己之前说的那匹“好马”,便说:“叔平兄,我从建康为叔平兄带回来的马儿在后面。”说着,往后努努嘴,王凝之见到身后不远处谢家马奴牵着的那匹老马,一时泄了气,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捉弄我!”

谢玄见他生气,一是像得了什么乐子似的,眼中掩不住,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你可别小看这匹老马,这匹马可是当年桓符子桓温骑过的马,当年桓符子就是骑着这匹马取了成汉天下!”

王凝之听见桓温的名字,见谢玄不像骗他,便走到那匹老马面前,抚摸着马儿说:“有那么神奇吗?”

鱼歌看他一脸痴汉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三人策马,一路从山阴奔到会稽山兰亭。王凝之与谢玄入山去,鱼歌就在山外与一群小厮女奴坐在一起,边为山中踏青的诸公子名士准备食物边闲聊放马。

待山中来了管家让小厮抬着食物入了山里,鱼歌避了开去。爬到山上,看着水边集会的四十一名士,无论僧衣道袍,还是身着汉服者皆随意,一群人或举杯对饮,或抚琴作乐,或纵酒高歌,或射字猜谜,各人静躁不同,却一团和气。后来的曲目,也不过是流觞赋诗,吟不出者罚酒三杯,依次循序。

席间诸子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空谷传响。他们谁又能想到,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聚会,却传颂了千年,能让千年之后的人依旧对这次聚会心向往之。

到下午山中又让送了酒去,回到山下的鱼歌百无聊赖,谢家的小厮女奴便邀她一起入山去送酒。入山后,见众人饮酒欢畅,鱼歌受到感染,心情也大好起来。正要随着众人离开时,坐在曲水处的正好能避开众人视线的谢玄忽然拉住鱼歌。

鱼歌不解,随他坐下,刚要开口,谢玄便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鱼歌看他面色发红,知他是醉了,便在旁边随他坐着,想要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谢玄一手举杯喝酒,一边应和着众人,一边拉着鱼歌不放。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喝得多了,眼里心里脑子里,全是三姑娘的影子。

是她在建康城的乐舞坊不理他的样子,是她忽而出声为他解围的样子,是她与他举杯对饮的样子,是她到马场索骥的样子,是她骑在马上满身英姿的样子,是她自身后轻轻环抱住他的样子,是她对他举杯,说“虽陌路,愿相识”的样子,是她换做女装随他出门闲逛的样子,是她起咏叹调,鼓琴作曲的样子!

她到底是谁?她有没有说谎?她为何一心想混入王谢两家之间?他此时不想追究,也不愿追究!他只知道,此刻,她在他身边。是他想牵在手里,揽入怀中的女子。

树林阴翳,黄昏出山前,众人推王羲之为此次雅集写一篇序文,王羲之思索片刻,用鼠须笔在蚕纸上即席挥洒,写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

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

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

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

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

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兰亭集序》传于后世,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

鱼歌远远看着交口称赞的众人,心中只浮出八个字: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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