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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羊三羊五眼兮,三羊五眼君王兮。”长安城内,苻坚从军营回东海王府邸,路过小巷时,看见一群小孩口中念着歌谣,盘起一条腿用一条腿撞着对方,玩得不亦乐乎。苻坚听见“君王”二字,便问一旁的梁平老说:“那些孩童口中念的是么?”

梁平老仔细听了听,说:“好像说什么‘三羊五眼’?”说着就要走进巷子去问那些孩童。那些小孩看见一个浓眉大眼腰佩剑身披重甲的人朝他们走来,吓得一哄而散。

秦皇宫中,皇帝苻健身着冕服,斜坐在大殿之中。面前,一张小几,一旁拢着一只火盆,皇后强氏随侍一旁。苻苌离世,强皇后瞬息间苍老了许多,心底虽难受,但比起从前秦王专宠张氏来,此时能随侍君旁,也算有些慰藉。

苻健问:“皇后认为,寡人膝下诸子之中,有谁能代苻苌接过太子之位?”

强皇后用汤匙划着小碗边缘为碗里的粥散热,见手里的粥温了,想要喂给苻健,苻健伸手推开。强皇后把粥放在小几上,正色道:“依奴对诸子的了解,也只就有八子苻柳有陛下当年的风范,能担得起大任。”

强氏正说着话,忽而有宦者捧着一只红木雕花托盘入内,盘中铺就丝帛,上面放着一支捆好的小笺。苻健看着双手托着托盘跪在面前的宦者,知道他手上的东西是钦天监的人命人送来的,便坐直了身子,从盘中拾起小笺,解开小笺上的细绳,将它铺在小几之上。

强氏瞟了一眼小笺,只见上面用小篆写了“三羊五眼”四字,并无其他。苻健眯着眼皱着眉头,不解其中意。

钦天监外,左仆射梁安与尚书令梁楞站在台阶之上,不远处的旗子在风中猎猎,梁楞说:“若君上知道我们这样做……”

尚书令梁安答道:“你不说,我不说,又会有什么人知道?”说着,把小笺藏到袖中,快步向前。梁楞跟上来,梁安说:“你忘了后赵是怎么灭的么?诸子夺嫡,天下必然大乱。陛下既然拿不定主意,我们便顺水推舟把这谶语送到陛下手中帮他拿这个主意!等怀玉嫁给淮南王苻生,这天下的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我们梁家的?”

长安城外,梁怀玉身着素服,头戴白花,站在枯草岸边,想起曾经在秦王府中那个身着胡服头系抹额谦恭有礼地向席间各位夫人请安的少年,想起他在席间当着众人的面夸赞她骑术了得邀她到马场玩耍的样子,想起他在赛马场上策马夺魁的样子,想起他在邺城外的河边读书射覆的样子……心底悲凉,手持素酒倾倒河中,口中喃喃道:“兄长独身远去,怀玉当何处寄哀思?”

说完独自坐在河边,心底戚戚然。想起强氏把自己指给独眼的苻生,想起前一夜父亲要助苻生取得帝位……兄长生前待梁家不薄,父亲叔伯怎能在兄长尸骨未寒之时,就生出让谁取代他这样的想法来?

梁怀玉心想着,喝完壶中酒,将空酒壶扔到河中,也不管河边吃草的马儿,独自起身沿着河走,走到水最深的地方,极目看向河水流去的方向,口中喃喃道:“兄长独自一人走在黄泉路上,必然孤苦无依,兄长且等怀玉一等,怀玉这便来陪兄长。”说完一跃跳入河中……

东晋,鱼歌与王谢家公子女郎山居,已入秋的十月,山中仍旧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谢道韫邀鱼歌习字,鱼歌手执狼毫笔饱蘸浓墨,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写不好字,把笔扔在一边,只听谢道韫招呼道:“三妹妹你快来看!”鱼歌起身走到谢道韫身边,只见小几上铺就的宣纸上写了“当归”二字,看笔墨走向,这两字无论起笔运笔落笔,皆一气呵成,无半点停顿。

鱼歌笑道:“姐姐这两字真是写得极好。”说完本想再夸夸她,口中却顿着吐不出半个字来。屋外女奴入内,说:“王家少公子送了帖子来。”说完把手里的帖子递给谢道韫,谢道韫接过,看完搁在一边,说:“王家诸子与谢家诸公子在楼下的凝晖阁摆酒赋诗,邀我们赴宴,妹妹可愿意同去?”

鱼歌心底没由来一团乱麻,只讷讷地答道:“承蒙相邀,姐姐愿去,妹妹便随姐姐同去。”

谢道韫笑了笑,提笔回帖,递给呈上书帖的女奴,说:“王谢两家世代交好,这山居之中只有我们两家人在,左右不过几步路罢了。你送回书信时告诉王家公子,说往后要邀我们同去,只管差人过来直接告诉我们就行,不必如此生分。”女奴应了,接过书信,走了出去。

谢道韫站起来,拉着鱼歌入内,在铜镜前坐下,拉着鱼歌的手问:“你我相知日久,都知道彼此秉性。我看你今日总静不下心来,可是有什么心事?”

鱼歌看着谢道韫,眼神有些闪躲,说:“张三并无心事,只是今日心底无端静不下来,也不知是为何?”

谢道韫笑说:“正巧今日不知吃什么,我让女奴去熬了凝神汤来,权当晚食,妹妹以为如何?”

鱼歌笑道:“多谢姐姐关心。”

谢道韫拉着她,说:“你我之间,何需这样生分?”说着站起身来,鱼歌正欲起身,却被谢道韫扶住,坐在铜镜前。谢道韫边为鱼歌梳着头发,边说:“相处的越久,我心底就越喜欢你这个妹妹,真希望成了一家人,日日相对才好。”

鱼歌闻言面上微红,只听谢道韫在身后说:“只是相识那么久了,也不知妹妹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们谢家的子弟可有能入了眼的?”

鱼歌从肩后抓住谢道韫为她梳头的手,说:“张三谢过姐姐厚爱,谢家子弟个个芝兰玉树,不是张三这样的凡俗之辈高攀得起的。”鱼歌说完,见谢道韫还要相劝,鱼歌只说,“况且张三家中已有婚配,等我回到秦地去,就要和人家完婚了,也不知这回去之后,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姐姐……”

谢道韫听到这话,心中震惶,没想过三姑娘已经婚配,只得将方才的话止住不提。慢慢为她梳着头发,说:“此生不能和妹妹成一家人,心底总觉得遗憾。不如你我二人义结金兰,拜成姐妹,如何?”

鱼歌闻言,心底感激谢道韫的坦诚,点头应允。

谢道韫让人备了红纸笔墨过来,鱼歌和谢道韫依次将各自姓名、生辰、籍贯和父母填入《金兰谱》,摆上天地牌位,依年龄依次焚香叩拜,共同念到:“今日我二人结为金兰姐妹,自此吉凶相救,祸福相依,患难相扶,黄天在上,厚土为证。”

两人相对叩首,对饮杯中酒后。互相扶着对方起身,称对方为“姐姐”“妹妹”,算是礼成。鱼歌忽而想到时至今日,自己依旧没告诉谢道韫自己真实姓名。一时表情僵住。

谢道韫见状,问:“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鱼歌一脸凝重放开谢道韫拉着自己的手,不知该如何开口。谢道韫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关切地上前来,拉着鱼歌坐下,让人去换了茶来。鱼歌坐在座上,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说:“实不瞒姐姐,张三实名为鱼歌,没能及时与姐姐讲明真相……”

鱼歌说着低下头,明显感到谢道韫一愣,只听谢道韫笑着说:“原来你就是胡地的鱼小妹,我早该想到的!”

鱼歌闻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姐姐不生我的气?”

谢道韫笑着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总想着有生之年必要与鱼小妹相识,没想到早就在眼前了。”

鱼歌愧于自己欺瞒,又听见谢道韫这般夸她,只羞红了脸,谢道韫伸手来捏她的脸蛋,说:“想什么呢?是觉得我不知道你姓名而与你结为姐妹而心感愧疚?”

鱼歌低着头看着地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谢道韫见状,笑着说:“无论你是张三姑娘还是鱼家小妹,我都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我肯与你结为姐妹,看上的是你这个人,懂吗?”

鱼歌点头,谢道韫一时笑了,拉着她起身来,说:“凝晖阁的宴会应当快开始了,我们快下去吧,别叫诸公子等急了才好。”鱼歌点头,随谢道韫下楼去。一路上,抬首看远山,只见远山山头上拢着一层雾罩。

长安城外,天阴,云重。梁怀玉一跃跳入河中,河水冰冷,很快灌入喉中、耳间。脚底裹了水草,梁怀玉不挣扎,脑中一片轰鸣,只听见一阵落水声,再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只见自己衣衫尽湿,躺在河岸上,不远处,是两匹悠闲地吃着草的马儿。抬眸看见同样狼狈的邓羌头上还顶着几根水草,梁怀玉忽然想笑,却不停地咳嗽起来。

邓羌忙为梁怀玉拍着背,待她缓过来,只听见她问:“是你救了我?”

邓羌看见湿了的衣衫衬着梁怀玉玲珑有致的身子起伏不定,一时面红耳赤,别过头去没好气地说:“你要寻死也找条离这儿远些的河,我常到此处遛马,不救你起来,日后让你的冤魂吓到我的马儿可怎么办?”说着,却不愿承认自己尾随她出城来的事实。

梁怀玉看着邓羌背影,说:“好,我这就去找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余生。”说完站起身就朝马儿走去,却忽然被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梁怀玉挣扎半天,邓羌任凭她又抓又咬,就是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

梁怀玉挣扎不过,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羌伏在她耳边,憋红了脸,说道:“我不愿你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寻死!”

梁怀玉闻言气急,用力踩在邓羌脚背上,说:“你凭什么说他不爱我!”

邓羌吃痛,抱着梁怀玉脚步不稳,扑倒河岸上,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一时两人都红了脸。梁怀玉欲挣扎起身,却被邓羌扑住,梁怀玉喝到:“放手!”

邓羌看着梁怀玉,说:“不放!”梁怀玉瞪着她,他也只瞪回去,四目相对许久,邓羌别过头去,放开梁怀玉,翻身坐在河岸上,说:“你何苦来?”

梁怀玉起身,忽然哭出声来,说:“苻苌兄长独赴黄泉,我怎忍心让他一人独去?”

邓羌有些不屑,说:“你对他的心意,他生前且视而不见,你以为你为他寻死,你的情,他又能领半分?”

梁怀玉嘤嘤哭着,说:“你管不着!”

邓羌依旧对梁怀玉这小女儿郎的模样嗤之以鼻,说:“我是管不着,可是你死容易,天下人怎么看你?说你痴情,说你真心,还是说你蠢?你别忘了,鱼小妹才是苻苌原配,鱼小妹且不置一词,何时轮得着你这个外人来为苻苌殉死?”

梁怀玉愣住,口中讥笑道:“是啊,我算个什么?只是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依强皇后之言嫁给淮南王苻生?邓羌,你与苻生自幼交好,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苻生是个怎样的人?”

邓羌额上青筋暴起,说:“若不嫁淮南王,嫁我这个平民之子,你嫁还是不嫁?”

梁怀玉一时愣住,半晌笑道:“你这是在同情我吗?”邓羌闻言,一手扶过梁怀玉的头,低头便吻了下去。

邓羌被梁怀玉咬住下唇依旧不肯放,许久,等梁怀玉没了动静,邓羌才放开了她,抹了抹唇间的血,说:“你日后若是嫁我,你今日就是谋杀亲夫你知不知道?”

梁怀玉心中本有邓羌一席之地,一时也驯服下来,倚在邓羌怀中,问:“邓羌,我真能嫁你吗?”

邓羌抚摸着梁怀玉的头发,说:“我去求苻生,让他请强皇后收回成命。”

梁怀玉看着河中缓缓东流的水,说:“若强皇后不肯呢?”

邓羌说:“那你我此生就不再见了,看着你嫁给别人,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邓羌看着梁怀玉身上贴身的衣服仍旧潮湿,便说:“回去吧,不然你该着凉了。”冷风袭来,梁怀玉才感到了丝丝冷意,邓羌把披风围在她身上,扶着她起身,上前为她牵了马儿来,梁怀玉不解,邓羌说:“上马!”

梁怀玉依言上了马去,邓羌为她牵着马,邓羌的马儿跟在梁怀玉的马儿身后,一同回了长安城去。将梁怀玉送到左仆射梁安府邸前,女奴上前来拥着梁怀玉入府,邓羌看着佳人背影逐渐隐在高墙中,正欲策马转身,只看见梁怀玉转过头来,对着他嫣然一笑。邓羌把那笑记入心底,只是此生再没见过那样的笑。

淮南王府邸中,苻生搭弓挽箭,一箭刺入靶心。候在一旁的管家见状,忙上前双手把另一支箭递到苻生手上,口中不忘夸赞道:“吾王威武。”苻生取箭,另一支箭射入靶心,苻生边从一旁的管家手里取过箭,边问:“朝堂之中,近日可有什么异动?”

管家边递着箭,边说:“一切入大王所料。”正说着,忽而一小厮入内,说:“郎主,邓羌邓公子来了。”苻生闻言,头也不回,说:“让他进来。”小厮闻言,正要去传话,苻生挽弓,对着那小厮头颅就射了过去。

小厮滚落在阶前,苻生伸手要箭,拿到箭之后,只听见邓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直接让我进来便是,何苦伤他性命来?”

苻生转身,箭尖直指邓羌胸口,邓羌不惧,伸手推开苻生指向自己的箭,笑说:“怎么,我们的淮南王将要做太子了,就连老友也不认了?”

苻生对着靶子把手里的箭射出去,见箭靶摔在地上,大笑着把弓扔给一旁的管家,边拍着身上的灰,边说:“你怎么得空到我府上来了,我记得,往年要请你过来,你都是不肯来的。”

邓羌随苻生坐下,自顾自给自己和苻生都倒了杯茶,拿起茶杯,说:“可不是有事求你吗?”

苻生笑说:“我就知道,说吧,何事能劳你大驾到我府上来?”

邓羌将杯中的茶全然倒入口中,说:“我今日出城遛马,见左仆射梁安之女为苻苌殉情。”

苻生举起茶杯,说:“她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邓羌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倒边说:“只是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你娶来何用?不如许我吧。”

苻生把轻轻啜饮一口杯里的茶,看着邓羌眼睛说:“我不肯。”

邓羌闻言,倒茶的手一顿,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问:“这是为何?”

苻生依旧举着茶杯,眼中却满是阴鹜,他看着邓羌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把苻苌这些年所拥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部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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