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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芳镜布置的灵络颗粒第一次示警了,平时琾彬洲来都没动静的。
“……!”
她从梦中惊醒,翻身下床,匆忙披衣出门。来到院外,只见琾彬洲浑身是血地靠在墙根,身体蜷缩,怀里抱着一个自带柔光的卷轴。
怀芳镜愣住了。
常理来讲,琾彬洲是不是该马上发动二次搬运,回锚定点去疗伤?可他就在那儿,眼神是空洞、慌张,竟让怀芳镜想到一个被打出家门的流浪儿,抱着他爹的骨灰盒!
“你干嘛?”怀芳镜真的快受不了了。
不过琾彬洲的魂都不在这个空间,只想着自己的血已经渗入圣天卷,那么神启也该显现出来了吧?
怀芳镜走过去,很粗暴地把他背上的飞镖拔下来。琾彬洲居然完全没反应,像是感觉不到疼。怀芳镜又把他的衣服剪开,检查毒液蔓延的程度。
女子吐气如兰,体香四溢,指腹擦过皮肤,激起微小的电流。琾彬洲的脸上轻微发麻,瞳孔终于聚焦,转过头轻轻地瞧着她。
怀芳镜面无表情地说:“你抗毒,倒是没大碍,不过失血过多,有几处伤口很深,肝脏和脾脏都破了。”
琾彬洲的眼神湿漉漉的,不知是渴望关心,还是祈求宽恕。
怀芳镜不耐烦地扫他一眼,也是微怔,然后去看那卷轴,问:“这什么?”
她看到卷面一角在吸收琾彬洲的血。
“……”
怀芳镜听说过,圣炎最高法典,文字只显现给献祭血液之人。又根据信仰纯度划分了几个位阶的人群:圣杯之主、觉醒静血装的皇子、一般白血之脉、大魂师领主、一般魂师、普通人、邪教徒,每一类人看到的内容都不一样。
怀芳镜眼角直跳,心想琾彬洲疯了么?这一身的伤是机关和禁制弄的?
这时琾彬洲渐渐平静了下来,做好心理准备,就在怀芳镜旁边,低头展开卷面。他不怕,因为怀芳镜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警惕地退开三步。
琾彬洲的眼睛像两块磁石被吸引定在卷面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到一张图,图上画有一颗巨树,从一片深红池沼中生出来,树上结有无数的卵球,其中孕育妖魔。旁边还有几行经文,是千年前月露朝的文字写的,翻译过来是说,那树名叫血心树,是虚圈的核心!
此前琾彬洲只知道虚圈的核心有个血池,所有虚兽都在那里合成。可决想不到这种东西会出现在圣炎的神启当中……
接着看下去,经文讲到在千年纪元之前,血心树会变得尤其脆弱,若在外力影响下受到不可逆的伤害,便会诱发天谴!届时圣杯择新皇,救万民,挽黄泉之将倾……
“什么?”琾彬洲捧起卷轴,魂都飞了!
他原来是跳着看的,这时回到开头,逐字逐句地读。
先是治国之策,有的是老生常谈,但却开始强调团结一统,打破阶级禁锢,救亡图存?跟着赫然是一套经脉再生之法!
琾彬洲瞳孔骤缩,光是看它的总纲——汲取天地灵能为己所用,他就能想到一系列的分支,延伸出来的治愈术、恢复术、驻颜术,甚至长生之术,都完全凌驾于他们的圣祷和东方的回道之上!若真能练出来,真的可以无中生有,无视规则地激发经脉再生!
这就是涅狄说的……
琾彬洲两眼发黑,心跳快得连成一片。再往后,是一系列怪诞不经的预言和传说故事,而结束语这样说道:
吾应灵能而生,随天地而去。生始知去时,生死有定,定于千年!吾千岁,黄泉倾轧,黑河倒灌,血池之心孕万鬼而出,三千年死灵携冰雪吞灭寰宇,为末世尔。
琾彬洲手抖得几乎要把圣天卷甩出去了。
他们以星轩诞辰为星历元年,圣天卷又以始祖为第一人称,也就是说,千年纪元时会有一场浩劫么?而“吾”居然要去了……星轩要抛弃他们了吗?他一时竟怀疑这是自己盗取圣天卷所引发的诅咒!
“呼,呼……”琾彬洲喘不上气来,胸口揪得死紧,胃里翻江倒海,看上去相当得糟糕,快要晕了似的。
怀芳镜怔了怔,下意识捏了个回道的光团靠近他,结果被琾彬洲一把扯到怀里。
“……”怀芳镜要挣扎,但琾彬洲越抱越紧,像是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用蛮力压制她的宁折不弯。
圣天卷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琾彬洲咬牙切齿地抽气,痛苦、委屈、慌乱、恐惧,排山倒海的来。
怀芳镜一瞬间心软,挣扎的力道小了点,但又想这算个什么东西?我对不起他了么?而他要提防的究竟是谁?是叔父?
她用尽全力把琾彬洲推开。
琾彬洲悲恨交加,不甘心地放开她,慢慢站起来,眼中一片疯魔。这时怀芳镜抬头望一眼,觉得这个人面目全非了。如果琾彬洲有镜子,也会发现自己的模样和神启殿外的皇帝如出一辙!
“我们白血之脉有两次生命……”琾彬洲走出两步,慨然道:“一次是母亲分娩,一次是被圣杯选择,或者抛弃。”
怀芳镜戒备地往后退,想找个东西掩护自己。
琾彬洲顾自道:“你一定会觉得我被规则洗脑了,可我问你,规则有什么错?它若是不存在,哪来的我们?哪来的功业?”
怀芳镜惧怕他,一个字也不说。
琾彬洲恨极了,切齿道:“反倒是现在有人胡作非为,吃饱了撑的去溶解虚兽假面!才闹出这些荒唐事,乱七八糟,不可理喻!”
说着,竟把圣天卷吸引起来,下意识要动手撕了它!但转念就被恐惧撅住,惊得像拿了一块炭火,狠狠地将它往旁边一甩,玉制的卷轴在墙根处撞得脆响。
怀芳镜全身发麻,紧盯着琾彬洲到处乱走,脸憋得血红,焦躁得仿佛要自燃,又好像随时能在墙上撞个头破血流!
“你很矛盾……”她终于忍不住说:“你知道吗?”
琾彬洲反问:“我怎么不知道?”
他回头,竟是满脸泪痕,“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我会是这样吗?”
怀芳镜呆呆地望着他,心里也泛起一层湿润。
琾彬洲绝望地说:“可是我得做点儿什么啊……哪怕我看到的不是全部。”视线落到圣天卷上,想起那棵树,是通往轮回的黄泉路吧?
——要么生,要么死!
怀芳镜无可奈何地说:“你先把外伤处理一下……”
琾彬洲突然道:“你叔父是总督了。”
怀芳镜猛地一怔。
琾彬洲就这么赤裸裸地讲:“他们开庭审判,为夜柏府平反,没动茉雁府,只是把矛头指向潇康准备伐皖。这之前有一次无面者针对晁都和徽州的恐怖袭击,蒲先生牺牲了。”
他每说一句,怀芳镜的心就揪起一分。外面天翻地覆,让这里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黯然失去了颜色,反过来变成充满讽刺意味的小妖怪,在橙黄色的幕布中做着嘲笑的鬼脸!
所谓桃源……她那般孜孜不倦,每天周而复始,努力构建的一切,对他们两个人,都好像一场掩耳盗铃的骗局。
琾彬洲说:“你叔父弄死了如儿,我不信他。”
怀芳镜诅咒似的说:“你做贼心虚。”
琾彬洲冷笑,然后祈求似的说:“你代表苍郜……嫁给我吧。”
怀芳镜目放凶光,狞然问:“否则呢?”
——他怎么知道苍郜!
“给我洗脑吗?”怀芳镜的声音都嘶哑了,两眼血红,浑身发抖。
琾彬洲猜到她是这种反应,自己反而更激烈:“说得好像我喜欢这样?我没有下令挖你的记忆……”
怀芳镜尖声叫道:“你无耻!”
琾彬洲摇头,当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落得这幅田地,他可以落魄、困窘……但不能可笑啊!可事实上圣杯的变故让每个人都像小丑一样了。
怀芳镜泪水决堤,字字喋血地问:“你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把答案给你?等着别人原谅你、宽恕你,自退一步解你的困境,你就心安理得了是吗?”
琾彬洲烦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怀芳镜的眼睛像破碎的玻璃渣,接着说:“如果人家不那么做,你就有理由以恶的方式来处理我了,对不对?都是我逼你的,是我没给你留退路!”
琾彬洲痛苦地问:“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不是有野心吗?不是想施展抱负吗?等我得了圣杯,结星魂血誓,洗清你的诅咒,你难道不想要吗?”
“……”怀芳镜如同被重锤打懵,直着眼睛倒退三步。
琾彬洲喊道:“你身体里一半的血属于圣朝!你可以让折家解脱,可以当我的皇后保两国世代和平!这诅咒解了,你叔父是不是可以回甘州去给老人尽孝?这对所有人,不是最优解吗?”
怀芳镜感觉自己的灵魂尖叫了起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无底黑洞,里面深处无数双手,要将她拽进去了。
琾彬洲再度落了泪,好像走投无路的人是他,颤声说:“我不想逼你……可我算什么?圣咒将衰这种事又算什么?如果说是你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要失去灵能源,你还能道貌岸然地指责我吗?我现在都觉得自己贱如草芥!这世上……谁都一样。”
怀芳镜咬着嘴唇,泪水糊了视线,满脸湿润,“你强词夺理……”
琾彬洲彻底沉默了。
怀芳镜背靠院墙,腿脚发软,踉踉跄跄地回屋里去。
琾彬洲原地站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跟着要过去,但突然伤势发作,血液倒流,眼前金光乱撞。
“……”他撑在院墙处,缓过那一阵眩晕,而怀芳镜在屋里到处乱翻,手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死”这个问题,她是仔细考虑过的,死法可以有很多,但要保证万无一失,最好就是等琾彬洲自己走了再动手。
——可现在他都摊牌了,还会走么?
所以抹脖子最保险了,怀芳镜已经没有力量点死穴,上吊太花时间,撞墙和咬舌都不一定靠谱……于是她先抓到桌上那把水果刀,五指僵硬,又放开来。
怀芳镜大喘几口气,挺直腰,两眼放空,瞳孔涣散,一把扯下簪子,往脖子里捅。
一只手拦住她的手腕。
怀芳镜立刻换手接簪,转身往琾彬洲身上毫不犹豫地扎。那簪子插进他左胸,差点就碰到心脏,琾彬洲反手一掌把怀芳镜击退,狠狠撞上墙,又摔下地,立时吐血,难以为继了。
琾彬洲往后栽了一步,头重脚轻地跌坐在椅子上,手捂着伤口,没有第一时间把簪子拔出来。
怀芳镜撑起身,凝望他,黑色的瞳孔中冰河上冻,寒声道:“是你毁了我……”
琾彬洲心脏绞痛得弯下腰,咬紧牙关,说:“你会忘了这里的。再坚持一段时间,你就能毫发无损地重见天日了。”
怀芳镜差一点,就要噎声求饶!她竟不知出卖自己和牵扯折家哪个更恐怖!于是把恐惧和悲痛化为恨,哭着说:“你会后悔的!”
话音落下,琾彬洲的谪仙灵络射出来,白绫如梦幻袭绕四周,幻术将在几个弹指间夺走她的意识。
怀芳镜无比茫然地想起初见那天,桃花盛开,公子如玉,和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囚徒完全割裂了,再也无法重叠起来。
琾彬洲捏断了那簪子,让半截留在自己血肉中,颓然凝望着她,轻轻地说:“后悔么?我最后悔的就是生在皇家。现在我可以,如果躲不过,我可以和圣杯一同消亡!”
怀芳镜在昏迷边缘,有点啼笑皆非,闭着眼睛把话说完:“自作多情……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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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
琾彬洲遍体鳞伤地回到霜月阁,披上崭新的外袍,冷漠地吩咐道:“去找那个武姥姥,所有知道怀芳镜身世的人。”
瞎眼和尚欣然领命!
“阿弥陀佛。”
琾彬洲专门点了十几个人护送玉清,同他一起办这事,再传了通讯官说:“通知静灵界,找个会使空间构术的,我要与总督大人面谈。”
那通讯官道:“是。”
琾彬洲来到院子里,仰面朝天,黑夜里看不到半点星光,不过他的心跳好像从来不曾这么有力,意志从未这么决绝。这一次离开王都,离开皇后,离开夺嫡立储这一条路,是从未设想过的,变向的自由了么?
“从今以后……”
琾彬洲自言自语,但却怎么都说不完后半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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