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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
琾彬洲办妥了王都一应事宜,召集玉清等手下,轻车简行,踏上西行路。头头和乳娘没和他在一块,在另一座车里待着。
琾彬洲一点也不想多看那个意外来的孩子。
“眼”看主上情绪不稳定,玉清怕他过河拆桥,把怀芳镜的事怪在自己身上,便笑着说:“殿下,那天纱奈说,这个茉雁大人,被皇上关在明玉山庄?”
琾彬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玉清道:“他们是要拖到完圣体出世吧?我想应该没多久了。皇上可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啊。”
琾彬洲抬眼扫他,“你想说什么?”
玉清笑道:“依小僧看,南疆与皇上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非得是你死我活不可。而现在南疆与茉雁府之间的纽带也不存在了,雍谦该不会为了个外人赴汤蹈火,被皇上所制吧?”
琾彬洲逐渐回魂,听他说。
玉清暗戳戳地说:“他们也是非圣咒武装啊,手里还握着人质,哪天看静灵界的战事发展不顺利了,会不会给咱们来一招釜底抽薪呢?”
琾彬洲脸色微变。
玉清道:“归根结底,没了茉雁幽煌,静灵界谁当家与雍谦什么相干?殿下,您认为怀府和茉雁府最终花落谁家呢?”
琾彬洲恨不得扇他一巴掌。
玉清却也哂笑着,“小僧愚见,倒是怀府更胜一筹。而那雍谦行事别具一格,不会因小失大的。等完圣体一出,皇上必定舍下全部身家去与他决战,雍谦能不防着您?给怀府的人说点什么挑拨离间的……”
琾彬洲说:“闭上嘴。”
玉清居然不害怕,挪挪屁股,有点苦口婆心地说:“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不必自苦伤身啊。”
琾彬洲一字一顿地说:“我好得很。”
玉清笑了笑,接着劝:“其实退一步讲,咱们也没亏了怀姑娘呀。”
琾彬洲身上杀气腾腾,似乎那三个字成了禁句!不许任何人再提起来。
玉清稳住心神,强作淡定地说完:“人是武昉送去的,谁也说不得什么。折家知道她身份,必不会伤她性命,更得好吃好喝伺候着。用不了多久,怀姑娘就能重见天日了。到时折家和苍郜都有好处,您更是不惜得罪乌昆,许怀姑娘以凤位呢。富贵荣华,母仪天下,这几个月的难,和往后几十年的幸福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琾彬洲茫然盯了他半晌,心说什么凤位?
——怀化春能同意才有鬼了!
他们一路沉默。
连夜离开王都辖地,正翻山越岭时,琾彬洲突然睁开眼,翻身而起,谪仙灵络“呼”得散开,绷成了直线。
“殿下?”玉清奇怪地问。
琾彬洲专修感知,这荒山野岭的人迹,没有什么能骗过他。然而今晚这个追踪者,行踪鬼魅,时隐时现,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的味道。
同行的其他人也是不觉,照常赶路。
琾彬洲闭上眼,全神贯注,好像散了无数个分身脱壳而出,又似和山风树影融为一体。
“?”车夫回头,只看到一团黑影,那是琾彬洲的幻翼装,包得连头都不剩,灵压更是隐秘,就连这个距离他都感觉不到。
琾彬洲言简意赅地吩咐:“你们照常赶路,玉清来当替身。别等我。”说完,化为一只黑色的大扑棱蛾子,乘风而去。
……
感知域大师都是追踪行家,只要被谪仙灵络捕捉到了,揪出来就是时间问题。但这回琾彬洲一边追踪一边还得反追踪,先是侧向移动,远离自己的马车,再看目标的轨迹,果然是跟着马车去的,这才施展飞廉脚,从后边缀了上去。
这么三点一线,速度都不慢,很快就到青石县了。而琾彬洲没花多少时间,确认了那个目标的灵压特征,然后惊掉下巴——
霁慕白?!
这一瞬的震惊过后,琾彬洲做贼心虚,瑟瑟发抖。
这时玉清他们的马车开进青石县,霁慕白自然停在城外高地,琾彬洲则离得更远,仔细权衡,六神无主。
他心想既然参加了庭审,霁慕白就是怀府的人了吧?不会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霁慕白可以是自己来的,也可以是怀化春派来的。但这种行动慕州能坐视吗?
琾彬洲更愿意相信是他帅到了逼良为娼,人神共愤的地步,霁慕白还是那个单纯的小屁孩儿,千里迢迢只为找他要个说法,仍然可以拿捏住。
突然,灵络一动。
琾彬洲动作比视线还快,后退时才发现,霁慕白居然调头追来!
“靠?”他惊愕不已,怎么回事?这小子也修感知?
闪念间,琾彬洲保持原来的隐身模式,蛇形走位进行试探,再看霁慕白的行进轨迹,不知不觉偏离了?
琾彬洲恍然,自己没暴露!但刚才霁慕白站在高地观望的时候,释放了灵压!那是投石问路,然而,马车里的替身却没反应!霁慕白由此怀疑琾彬洲不在马车里,可他突然掉头的举动,又何尝不是试探?
琾彬洲没察觉,自己慌乱的那一瞬,已经有一些灵压波动,泄露到霁慕白的感知里了。很快,这就变成了一场追逃游戏。
琾彬洲越看越觉得吓人,霁慕白的行踪飘忽又迅捷,有时候似乎很确定目标在哪,有时候又义无反顾地扑向错误方向。然后搞得他也迷惑,又发现自己一旦慌神,霁慕白的错误就会在几次变位之后修正回来。
——隐秘步法·迷宫!
当琾彬洲想起这套招数的时候,他已经被霁慕白追出二百里,撵到下一个县城去了。
“算你狠。”琾彬洲心一横,迅速下山,钻进一片果园。然而霁慕白的速度突然加快,提前站住了一个方位角!
琾彬洲顿时头大,直接被赶进了对方的计划路线。他终于确定霁慕白不能随时掌握自己的位置,但人家也根本不是踩着自己的轨迹移动,隐秘步法的精髓在于预判!根据地形、光线、气流、生物活动,在进入的一瞬间预判出追踪对象的行走模式,然后进行卡位,配合夜柏四大步法,凌虚、空蝉、遮影、迷踪,变幻多端,无从揣摩。
于是霁慕白单枪匹马地对抗谪仙灵络和幻翼装居然不落下风!而且距离越来越近了……琾彬洲怄得!干脆直接停下来,藏在一家农户的柴堆里,灵络收缩抱团,裹成一个“看不见”的蚕蛹。
他的气息和灵压全部消失,化为静止,屏息静立地等着。终于,霁慕白绕了果园几圈之后,渐渐停步,找不着他了。
这会儿,一口气憋在琾彬洲胸口,还没吐出去,霁慕白却急速离开果园,占据大道,守株待兔,等玉清他们过来!
“……”琾彬洲气得七窍生烟,毫无办法。
他面带一丝迷茫,一丝惆怅,离开那果园后,斜斜地仰望星空,站了一会儿。
霁慕白掉头又来了。
————————————
三天三夜,琾彬洲被追得没脾气,一千六百里西行路就这么一晃而过。
他发现霁慕白的预判越来越熟练了,更因为自己那无与伦比的敏锐,和天生多疑的性格,反而给对手提供了便利。结果就是霁慕白对他越来越熟悉,而他对霁慕白越来越没办法。
他们早把玉清的马车远远甩开,直插千岩泊的戈壁腹地。
“呵,呵呵……”琾彬洲在离戌蚩大营三十里的地方停下,非常幻灭地笑了起来,然后摘掉头套,释放了自己的灵压。
霁慕白的心跳漏跳一拍,显然,他没料到。
琾彬洲无比愤懑,用传音术喊道:“出来!”
霁慕白不自觉咬住下唇,腿脚比心念先动,机械性地穿越戈壁,同样也摘掉面巾。
琾彬洲灰头土脸,汗粘着沙,仔细打量,觉得这是谁?这家伙怎么长高那么多?看着都不像小孩儿了!
于是先声夺人,指着霁慕白的鼻子问:“你干什么?”
霁慕白有点意外,不知琾彬洲最近的精神高度紧张,恐惧和负疚感已经吃掉了他的游刃有余,发生什么都能应激了。
“找你……避避风头。”霁慕白心下叹息,觉得自己的账是不能好好算了。
琾彬洲竖起万分戒备,“总督大人派你来的?”
霁慕白没吭声,顿了会儿,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跑什么呢?”
琾彬洲炸了,“你不追我能跑吗?”
霁慕白一脸:你不跑我能追吗?
琾彬洲不出声地骂骂咧咧——男人!确实比女人危险。不擅长的操作果然不能随便尝试。
“有话就说!”他完全没心情演了,语气极重,“别跟我耍心眼儿。”
霁慕白越发吃惊,只觉得眼前的琾彬洲和从前判若两人,怔了会儿,小心措辞:“呃,你知道乌昆拒绝南疆,买的是静灵界的面子吧?”
琾彬洲大吃一惊,“什么?”
霁慕白开始说瞎话:“你的力量也算一部分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满朝上下都知道你抱了怀将军的大腿。”
琾彬洲哭笑不得地骂道:“操你妈的!真不要脸!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霁慕白:认真脸。
“……”琾彬洲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
霁慕白平复心情,整理了一下,说:“我被静灵界驱逐了,无家可归,来投靠你的。”
琾彬洲直接问:“我不收你你就要直接找乌昆了是吧?”
霁慕白摇头,“我不敢。”
琾彬洲问:“你有什么不敢?”
霁慕白还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激动。
琾彬洲恶狠狠地说:“你这人脑子不对劲,霁慕白,你都被兰台剥得一无所有,还能这么阳光灿烂的?”
霁慕白越发怔忪了。
琾彬洲说:“你知道从外部打进州内,意味着你要杀了你那两个舅舅吗?你爹娘不是人质吗?你这人钝的吧?没有心是不是?”
霁慕白眼色一沉,不接这话。
琾彬洲气喘吁吁,感觉自己浑身炸毛,简直不像个年长的了,而霁慕白的眼睛太亮,被戈壁的夕阳一闪,熠熠生辉,明晃晃的坦荡和坚决。
——就像同一个语境下的反面一样!
“我的心不在头衔和地位啊,”霁慕白说着也是灵台清明,眼睛更亮了,“我只是单纯地想开州。”
琾彬洲:“哈哈哈哈……”
霁慕白撇撇嘴,是挺好笑的吧?
琾彬洲苦笑完了,眼眶都泛着湿意,脸也被大漠映红。
霁慕白也是半带迷茫,黯黯地道:“我知道会有代价,但那不代表当下的决定是错的。我不想因为恐惧未来,就让现在的自己迈不出去。”
琾彬洲很不耐烦地问:“你说完了,到底要怎样?”
霁慕白顿了一下,“投靠你啊。”
琾彬洲:“……”
霁慕白真没想到一个完圣体能把人刺激成这样,不禁怀疑,换个人来,琾彬洲会表现出这么暴躁的一面么?
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琾彬洲真的很暴躁,不是因为恐同这么无聊的理由吧?那就是在他的心里,静灵界是充满压迫,令他走投无路的这样一方世界么?
霁慕白不禁往前走了一步。琾彬洲立马回头扫视,肌肉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能弹射起飞,离他远远儿的。
“……”霁慕白站住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已极。
那一瞬间,他眼里的真心被琾彬洲捕捉到,后者微怔,竟错觉这是上苍丢下的一根救生索!是自己回头的岸,唯一获得救赎的机会?
“据我所知……”霁慕白小心翼翼地说:“乌昆现在还是杂牌军——跟朝廷比的话。你是不是打算用血盟,给他们原有的圣祷武士分配神恩,然后以正规军的系统训练他们?”
琾彬洲的眼神变得无比警惕,伴着深渊般的惊恐,瞳孔失焦乱颤。
霁慕白又问:“不兼容吧?那样的话,他们现有的体系就得全部作废了,而且短期训练下来,也不一定比得过朝廷军。静灵界对于收编杂牌军倒是有不少经验,我带了很多资料,你要不要看看?”
琾彬洲转身走开两步。
霁慕白尴尬地杵了一会儿,转向北方,“听说乌昆现在要把出盆地的路线打通,飒铃公主该打到雅山城了?”
琾彬洲沉声道:“你想干嘛?”
霁慕白说:“我想观察一下乌昆人的作战模式……要你不陪我去?都到这附近了,帮她攻下城池也好。”
琾彬洲拉长脸,眉头绞在一起:“你以为我很闲么?”
霁慕白觉得他的表情很复杂,甚至透露出了一种难言的失望。
琾彬洲解下玉佩扔了过去,“霁慕白,你是有分寸的人,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霁慕白很“老实”地点点头。
琾彬洲又说:“雅山城是硬骨头,飒铃不一定啃得下来。很快她会回国,你干脆就跟她一路。既然要整军,你也做了功课,不防借此机会多多观察,整理一份报告给我,我们之后一起做。”
“……”霁慕白被这种突然转变的干净利落渗到了,浑身骨头都透着湿冷。顿了会儿,敛着眉目说:“知道了。”
琾彬洲冷冷地说:“我在乌昆等你们班师。”
霁慕白再度颔首。
琾彬洲转身飞走了。
霁慕白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幻翼装像一只黑色的飞蛾,变成天边一个小点。
——不对劲。
霁慕白想,既然琾彬洲这么抗拒他们了,怎么可能放心让他直接接触飒铃呢?
他试着把自己带入琾彬洲,突然想到,作为一个习惯玩弄别人感情的人,他没准会设想一个痴心少男被心上人弄死的桥段?
——颇有悲剧色彩吧?
霁慕白也怕自己被毒杀,强忍心底一片恶寒,展开地图研究了一下。
雅山城在西北面,这就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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