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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代王回京后,做了王府副典军的周五虽不如从前一般自暴自弃,却也没尽忠职守到哪里去。除了第一天掀翻了一群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卫士们,让这些新丁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外,他的日子过得极为悠闲。
正因为如此,在听说秦琬想见他之后,周五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麻烦来了。
他生长于大夏最顶级的权贵之家,又是家族倾力培养的对象,即便沉沦污泥中三十年,也不失敏锐嗅觉,自然明白长安的风向要变。
储位之争何等惨烈,他在三十年前就看得清晰,无奈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圣人对他到底恩重如山。圣人托付的事情,他自然没不尽心的道理,何况……想到往事,周五摇了摇头,难得地换了身干净的,七成新的衣裳,略略打理,才在使女的引领下入了正厅。
秦琬高居上首,见周五回到长安后,络腮胡子依旧覆盖了大半张脸,让人瞧不清他的真容,便觉自己的判断哪怕不是十成十的准确,也有那么七八分。故她看着周五,很干脆地说:“昨晚发生的事情,你听说了么?”
周五知秦琬聪颖,又明白裴熙一双眼何等厉害,听见秦琬话中有话,心中一紧,却装傻充愣:“卑职只知圣人命人封了坊市和宫门,十六卫忙活了一夜,瞧着外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卑职着实恐慌。”
这番话中规中矩,没半丝不对的地方,秦琬和裴熙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漫不经心地用茶盖拨了拨茶汤,淡淡道:“京中事多,天又热了,阿耶欲往皇庄中避暑。奈何这些日子贼人众多,个个胆大包天,若无人彻夜巡视,我这心啊,就一直安定不下来。周典军与我认识十年,端得是可信之人,此事便有劳了。”
周五就知道自己被喊过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一听秦琬让自己训练部曲,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晦气。
成为代王嫡系中的嫡系,旁人或许会求之不得,可他的身份是能步步高升的么?哪怕圣人给他安排的“周五”身份天衣无缝,他也不能断定,三十年过去,自己的面容是否变了模样。
柴家七郎柴豫,本就是名动京华的俊美少年,白马银枪,不知勾走多少女郎的芳心。若是他生得平凡普通一点,不那么显眼,也不需用这种手段隐藏多年。
但,他不好拒绝。
他本就是代王府的副典军,又因十年随代王流放的经历,与代王彻底绑到了一起。眼下代王要提携他,他有什么可拒绝的道理?将这件事说出去,十个会有八个觉得他不识抬举,另外两个觉得他怀有异心。
权衡利弊之后,柴豫恭敬行礼,肃然道:“定不负大王、县主所托!”
秦琬闻言,微微一笑,柔声道:“听说你儿子今年及冠?不知他想入南府呢,还是北衙?”
柴豫被圣人救出后,顶了一个丽竞门暗卫的身份,化名“周五”,在北衙军做个小小的队正。起初几年,他对身份的落差很难转过弯来,拒绝接受这一事实,媒人来说亲,说得都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女子,这要在以前的柴家,连三等使女都做不上,他如何看得入眼?圣人知晓他的难处,让他多等几年,特意寻了个机会放一个出身清白,在宫中学会了识文断字,进退有度,还不想爬床,只想做正头夫妻,家里又在长安的女史出宫,好给他做娘子。
发妻吴氏样样都好,就是家人污糟,隔三差五来打秋风不说,还要以孝道长幼来压她,逼着她从夫家掏钱补贴娘家。待他陪代王流放后,吴家人闹腾得更不像样,吴氏一边要支撑门庭,赚钱送儿子去读书,一边还要与娘家周旋,却依然将独生子教得很好。
敦厚仁德,谦谦君子,缜密细心,半点不像当年的他,张扬,骄狂。最要紧的是,长得像娘,若不仔细端详,谁都瞧不出他身上柴家人的影子。
“犬子……”柴豫迟疑了一下,才说,“犬子喜文厌武,现拜在郭先生门下读书。”
郭先生是谁,秦琬没听过,瞧裴熙,他也摇了摇头,应当是不怎么有名气的人。故秦琬想都不想,很干脆地说:“周典军太谦虚了,明年恰是春闱之年,我这就去请阿耶帮忙写张名帖,推举令郎参加。”
科举虽由夏太祖推广,却是前朝太祖徐然首创,意在招纳天下贤士入朝廷,省去孝廉经地方的门槛。奈何世家权势仍旧极大,寒门弟子读书的机会依然很少,科举能在中央实行,于地方却门槛重重。哪怕在中央,想得到一个春闱名额,也需要有高官或大儒的名帖推荐。
正因为如此,许多自恃才高的学子们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递名帖与作品,希望自己能被权贵赏识。即便拿不到春闱的名额,做个客卿幕僚也是好的,若是能娶到高门大户的庶女,前程更是有望。
柴豫之子周思学业再怎么出众,也是个“寒门子”,他拜的先生虽有才学,却没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他本想着,要不使点钱,让儿子去当个刀笔吏,了解了解世情,未料秦琬轻飘飘来了这么一句,给了他儿子另一种可能。
说实在的,柴豫对唯一的儿子,感觉是复杂的。
他一贯心高气傲,哪怕与家人一道以乱臣贼子的名义死去,都不想以这样的方式苟且偷安。偏偏圣人偷偷派人告知他的长辈,可以救活柴家一人,让柴家的血脉得以延续。
身为柴家最优秀的子弟,柴豫成为了唯一一个没有牺牲的人,但这样的三十年……还不如选个庸庸碌碌的人,眼一睁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为何让他在尘世中苦熬?
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柴豫恭恭敬敬地对秦琬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县主厚爱!”
待他走后,裴熙沉默一会儿,才说:“这人有问题。”
“用他需要担风险,但我已无可信之人。”秦琬叹道,“若非察觉出他的身份可能不像我想的那样,我何至于忽然改口?”
她本以为柴豫是丽竞门的人,想说终有一日,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不用遮遮掩掩,偏偏……
“罢了罢了,不想这些,他是圣人派来的,又跟了我们那么久,暂时用用也无不可,倒是圣人赐的那些铺子。位置顶好,收益绝对少不了……”秦琬望着裴熙,两人都明白接下来那句话是什么。
可惜先在太子手上过了一轮。
怀献太子的产业,圣人自然不会动,太子身在宫内,铺子的掌柜伙计忠心与否,怕是不能保证。怀献太子死后,圣人悲痛欲绝,更无暇顾及这些产业。
主子死了,下头的人能不人心惶惶么?那等心思活泛的,指不定就投靠了谁。
秦琬很清楚,她的叔叔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每个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子人。果然,对很多事情,哪怕心中清得和明镜似得,也不得不装傻充愣,好熬过这段时间。
裴熙见秦琬陷入沉思,神色复杂,到底没说话。
他性情极端,肆无忌惮,却也知道这条路走得多难。秦琬既有远大志向,更得和其光,同其尘,才能学会如何用人。
哪怕用得是你心知肚明的细作,只要对方能为你办好事,便不足畏惧,偃旗息鼓的孙道长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这些小事,毋庸在意。”裴熙瞧了瞧桌子,温言道,“你该想得是,在诸王都有嫌疑的情况下,圣人会怎么处理此事。”
听见他这样说,秦琬笑了起来:“公然揣摩圣意,行啊!”
“圣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裴熙回答道,“你不妨猜猜?”
“让赵王和鲁王斗起来。”
裴熙闻言,便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没错,接下来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在外人看来,永宁节第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如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没掀起多少波澜。若说有,也是在节日的第三天,圣人在卫拓的建议下,下了一道圣旨,声称宫中良家女三十六岁才放出宫有违天和,现将这个年龄放到三十岁。至于卖身入宫的宫女,年过五十的,分十亩田地,同样放出宫去。
这道圣旨一下,朝野民间自是一片恭维之声,都赞圣人乃是千载未有的明主。既然是明主,少不得要判一判冤案,杀几个贪官,才符合话本子中的情节。
故又过了几天,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撞响了登闻鼓,口口声声要状告会稽郡守顾安,至于缘由?她的父亲本是一县之长,治下发现金矿后,按着章程上报官府,谁料当天夜里就家破人亡。她侥幸逃脱后,沿街乞讨五载方来到长安,为家人伸冤,够不够凄苦,算不算传奇?
此事闹开后,便有朝臣上书,说顾安好歹是一郡之守,岂能光凭妇道人家的一介之词就定他的罪?
圣人一想也是,命顾安进京陈情还嫌不够,竟授鲁王天子之剑,享半副天子仪仗,去江南查一查这桩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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