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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润上前几步,搀着失态的母亲,侍卫提高了警惕,圣人却没计较他御前失仪。这位九五至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了又是唏嘘又是怜悯,已经完全沉浸在范大娘子悲惨遭遇中的长子身上,微微提高音量,问:“恪儿,此事该如何处理?”
秦恪正想得入神,被圣人这么一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很想说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被圣人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又不敢真装傻充愣,唯恐被圣人厌弃。思来想去,只得和稀泥,结结巴巴地说:“七……七弟家的事情,没多少人知道,就……就别闹大吧!”
妄冒未婚不算什么大罪,也就是徒三到七年,杖二到五十不等,婚姻也算无效罢了。若是有钱来赎,刑罚就更轻了,除了儿女的身份受影响外,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了,范家以奴婢出身的庶女充当原配嫡长女又是一桩罪,刑加一等。可说来说去,范家最大的错处便是明知小范氏身份不正当,却未阻止小范氏之女与鲁王之子议亲。
混淆皇室血统,诛连九族亦不为过。
秦恪也知范家的罪状在哪里,可他真不敢要求圣人“秉公执法”——祁润在殿试的时候阐述自身欺君之罪,已让此事流传出去成为定局,这种时候,能摘一个是摘一个,真将鲁王牵进来,鲁王不得恨死自己?窝囊就窝囊吧,不得罪人就行。
出乎秦恪意料的,圣人竟点了点头,破天荒赞了一句:“你说得不错,既是如此,祁润就交给你了。”
“啊?”秦恪吃惊地看着父亲,确定圣人没开玩笑后,哭丧着脸哀求,“儿子,儿子……”儿子没打算招惹这个大麻烦啊!
圣人一向喜爱提拔青年才俊,祁润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胆略见识样样不差,还拥有与其等着别人查老底,被捏住把柄,还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实在是一块难得的美玉。
美玉虽好,也怕顽石撞击,祁润又正值少年,很容易被一些事情影响,一生的道路都改变方向。他这般聪明的人,走正道还好,走邪道也不会是简单角色。偏偏他犯的罪不能混过去,自己若不处置他,皇室威严会受影响,若处置了他,穆家……叔茫倒是个懂事的,其他人却有些无法无天,老七那儿怕也有些怨气,更别说其余几个儿子,用祁润来陷害老七也不是不可能。算来算去,竟只有仁厚的大儿子,身份上又镇得住,性情上又合得来,府中还有个裴熙镇场面。祁润在代王府打磨一两年,性子也能平顺些,自己找借口提拔也方便。
圣人打定了主意,自然不容秦恪拒绝,便道:“祁润犯下欺君之罪,本该重罚,朕念在他年幼,又是一片孝心,便革去他的功名,罚他去你府上做个不入流的刀笔吏,为你抄录些诗赋便是。”
不入流的官吏,朝廷是不发俸的,衣食住行样样要自己看着办。若是遇到个厚道的上峰,还会从衙门的支出中拨出一部分给他们养家,若遇上个见到钱就往自己怀里搂的,那就只能暗地里诅咒他断子绝孙,却没办法改变自己拿不到一分钱的事实了。京城物价又高,体面的生活要保持,各色人情往来也不能落下。故这些人家的日子多半过得紧巴巴,夏日当棉秋日当纱,男子接些抄写的活,女子做了绣活去卖,才能勉力将生活维持下去。饶是如此,依旧有无数人冲着这些位置奔,为什么?很简单,科举几年一次,一次录几个?天下才子齐聚,你有必中的本事?还不如先捞个小吏的出身,拼命使钱,想办法外放。哪怕做个流外官或者去最穷困的县做个九品芝麻官,也算熬出头了。更不要说很多商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帮自家子侄捞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做,为什么?还不是想让自家沾上一层“官”的身份么?
朝廷不发万八千个刀笔吏的薪俸,无疑省了一大笔开支,但代王……这位家大业大,又是出了名的爱养闲人,祁润和范大娘子住了进去,岂有生活不好的道理?这哪里是罚,分明是庇护祁润,让他暂避风头!
众人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会不会庇护祁润?这小子一张嘴就捅破天,闹得圣人的儿子丢脸,外甥更丢人。若他不说这件事,以小范氏那般温良贤淑,八面玲珑的模样,谁知道她是庶女?还不是体体面面过一辈子?偏偏圣人就容得下他,还要保护他,当真是心胸开阔,气度不凡。
祁润上京的时候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料不到圣人竟如此宽宏,一时间竟有些发怔。瞧见他不复昔日精明,大家纷纷露出善意的微笑——未来之星,当然要好好结交,没瞧见卫拓多炙手可热么?
秦恪也不笨,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祁润犯了欺君之罪,怎么说也得被冷几年,就像裴熙,圣人至今还没征召的意思。这小子再怎么聪明,到底没人庇佑,长安权贵这么多,一只手指就能碾死他的比比皆是……罢了罢了,行善积德,行善积德,故他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儿子知道了。”
圣人点了点头,吩咐道:“张华,带范氏和祁润下去。”
张华身为内侍少监,陪伴圣人多年,精乖无比。他带这母子二人去了一偏处宫室,命人好生伺候着,祁润见状,心中有数,满面堆笑地问:“这位大人,敢问净房何在。”
他的态度殷勤又热络,却好似天生如此,并无半点攀附之意。张华暗道一声聪明,领他去了不远处的厢房,不消片刻,穆淼在另一位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见对方有话要说便沉默下来,一个低着头看膝盖,一个低着头看脚尖,都在等对方说话。片刻后,似是觉得尴尬,又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你先说。”
低沉的男声与平和的女声重合在一起,两人又沉默了。
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浪费圣人赐予的机会,第三次步调一致后,穆淼没有停下来,很快地说:“她在新婚之夜告诉我,她是故意接近我的,我不相信,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我与酒为伴,沉浸在虚幻的世界中不可自拔。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她病重的消息,拖了几日去看,发现她面色枯黄,形同枯槁。才知因为我的逃避,阿娘迁怒于她;因为我未与她圆房,不去看她,下人们也不尊重她,更莫要说妯娌和晚辈。我瞧着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回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娇艳明媚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我对不起你……”
如果不是太骄傲,太自信又太年轻,我怎么会被虚假的言语所蒙蔽,哪怕心中万分怀疑,也没有认出她不是你?时间过得久了,我都以为我忘记了你,忘记了最初的心动,忘记了我们的相遇。
范大娘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却尽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不用说对不起,她一向就是这样,不仅有颗七窍玲珑心,还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若非她头一年没站稳脚跟,哪怕阿娘执意保住我的命,我也不可能活下来。”等穆淼被小范氏拢住,范家上下都得靠小范氏的脸色才能保住荣华富贵后,范大娘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对她的生母来说,女儿再重要,到底见不得光,哪里有儿孙的前程要紧?明明恨小范氏恨得牙痒痒,还能做出一副母慈女孝,安乐祥和的样子。而她呢?先是被挪到别庄,又是缺衣少食,若非流民来得突然,十一年前她就该“病逝”了。
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罢了。她所嫁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她有什么才华,只需她有美丽的容颜,窈窕的身段,高贵的身份,外加做小伏低,完全依附他就行了,偏偏她无法做到。哪怕小范氏不赶尽杀绝,她在祁家也讨不得好,倒是去了乐陵后,虽举步维艰,但母子相依为命,反倒自在。
“我——”
“什么都不必说了。”范大娘子摇了摇头,叹道,“我们的缘分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尽了,多说无益,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不要再遇见你。”
若是没遇见你,我就不会懂得爱,也不会有这么多痛苦。倒不如像天底下绝大部分女人一样,嫁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生短暂,也就这样过了。
说是说离开,实际上躲在厢房偷听的祁润不住摇头,母子俩独处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阿娘,你何苦要骗他呢?”
范大娘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色柔和,却有一抹苦涩:“他经此一事,必会对贤妻良母心有芥蒂,依本朝的律法,他的婚姻不成立,儿女全得随她落了奴籍,没办法传承他的香火,不续弦怎么行呢?我已误他半生,断不可再拖累他,还不如让他以为我经历这些磨难后,也成了那等一心渴望安逸的女子,与旁人没什么不同,才好让他……让他走出来。”我怎么会后悔呢?哪怕重来一次,不,哪怕再重来千百次,我也不后悔与你相遇。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为这份爱受再多的苦,我都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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