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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魏王的秉性,圣人又有些犹豫。他不喜魏王,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钟婕妤品行不堪,最重要的一点却在魏王本身——圣人嫌魏王面冷心硬,刻薄寡恩。

圣人本就是堂皇大气的性子,他从不玩什么帝王心术,更不会刻意寻求臣子间势力的平衡,却得到无数贤臣良将的效忠,稳定了父祖打下的基业,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正因为圣人奉行得是皇者正道,对那些不大气的人就有些看不上眼,刻薄寡恩,说白了就是自卑的一种。倘若不自卑,又是皇子王孙的身份,手中漏一点就够别人活命,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呢?

锦绣江山的拥有者,若是不大气,专攻那些阴柔诡道,江山虽不至于摇摇欲坠,却会寒了人心。人心一寒,忠心也就淡了,办事自不会尽职到哪里去。滴水穿石,王朝的寿数一点点耗尽,擎天巨木倒塌,也不过一瞬的功夫。

圣人冷眼看了魏王这么多年,只见魏王手段越发高明,并未见其心性宽和多少,才迟迟没把魏王从容易得罪人的刑部调到更肥的吏部、户部等地方去,又竭力栽培鲁王。如今见鲁王手段狠辣,看上去对人宽容体恤,实则狠辣不留情,心寒的同时,对魏王也有了几分倚重之心。

刻薄寡恩再怎么后患无穷,到底是身后事,魏王颇有手段,不至于将大夏江山给败光。鲁王虽也不至于如此,但他上位的话,圣人实在不能保证自己其余几个儿子的性命。

一个是“可能”,一个是“必定”,作为一个父亲,会选哪个还用想么?

再说了,魏王身边还站着一个苏锐,若魏王继承这万里河山,西域的安宁也算保住了。突厥的老一辈一旦死得七七八八,年轻一代与柔然没那么深的仇恨,指不定就停止内斗,统一战线,一道入侵中原了。若换做鲁王即位,西域难安,长安也得出乱子,但……不立钟婕妤为后,魏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可立这个女人为后,或者将魏王记在悦娘名下?只怕悦娘和祚儿在九泉之下会气得转身就走,再也不等他吧?

想到娇妻爱子,圣人的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周身透着的伤感和寥落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匡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

也不知过了多久,圣人忽然问:“沈伯清呢?又去代王府了?”

匡敏服侍了圣人这么多年,对圣人还算了解几分,自然明白,圣人挺喜欢沈淮,觉得这小子聪明,懂分寸,识进退,又很会来事。当然了,最重要得当属沈淮与代王府走得很近,为代王鞍前马后的关系。如今问上一句,不像是要追究责任的样子,故匡敏乍着胆子,直说道:“沈将军与同僚换了休沐,今日不当值。”

果然,圣人没半点恼怒的意思,淡淡道:“一定是去了恪儿府上,这小子,也够可怜的。”

得您一句“可怜”,他就是再可怜,也不会可怜了啊!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沈淮歪打正着,堪堪号准了圣人的脉——圣人对长子愧疚得很,巴不得长子一扫忧愁,变得开朗,哪怕纨绔霸道也无所谓。偏偏代王被十年的流放吓破了胆,成天缩在府里看书下棋,除了上朝和去宗正寺,还有少的可怜,没办法推脱的宴会外,当真做到了哪都不去,谨慎得不像话,圣人看了,更加心酸。

他当然明白代王为什么不出门,也知道代王就算出门也找不了谁交流——十年前与代王交好的人,要么卷入梁王谋逆案中,要么受了代王的诛连,要么闭门自守,佯作不认识代王。前两类未必还活在世上,后一种代王也不想沾。至于十年后还留在长安的这些勋贵,又是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代王更不会去招惹。

圣人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与臣子走得太近,唯独代王例外,他越见代王孤单,心中就越是酸楚,对沈淮通风报信,一心顾着代王的举动非但不以为忤,还觉得沈淮很上道,不像那等白眼狼,得了富贵就翻脸不认人。

匡敏揣摩着圣人的心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代王殿下视沈将军若子侄,沈将军得了闲暇,十有八九*是往王府走的。”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圣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长子前不久呈上来,禀告其第五子夭折的折子,又想到秦恪的嫡长子死得不明不白,嫡幼子生下来没两个时辰就死了。这样的孩子是没福的象征,连序齿也不能够,巴巴被庶子占去“第五子”名分的事情,情绪又低落起来。

他有心庇护长子,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圣人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然明白,只要他坐在这张椅子上,就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得他欢心,求得荣华富贵。易牙烹子遗臭万年,归根究底,还是他谄媚太过。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为了讨好皇帝,杀死亲爹娘,牺牲亲儿女,出卖姻亲,背叛朋友……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礼义仁智信都站不住脚,只要是“皇帝”,无论做多么不合理法规矩的事情,都会有人绞尽脑汁帮他找理由。

太祖痛恨生父,不立先祖七庙,不认祖归宗,那又如何?多得是人为太祖找理由,对太祖报复陈家的行为,大家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这等人伦大事都可以被罔顾,友悌又算得了什么?圣人还没天真到依靠“继承者的良心”上去,思来想去,只有将他想保护的人和他选定的人用利益牢牢绑在一起,他才能够安心。

自己的儿子,圣人明白得很,鲁王在军中无甚势力,却很得宗亲勋贵和读书人的心,这一方面简直甩了魏王十万八千里,谁让鲁王见谁都面带微笑,态度和煦,魏王却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呢?

没有谁天生下贱,不喜欢和颜悦色对自己的人,偏要热脸贴冷屁股,但现在……圣人长叹一声,眉宇间郁色难消。

这一次,又得委屈恪儿了。

戴密一案沸沸扬扬,魏王跪在圣人面前,伏地谢罪。圣人命魏王回府反省三月,顺便提醒一句,你的嫡长子年纪不小了,也该娶亲了。

此言一出,从诸王到宗亲,从勋贵到世家,从文臣到武将,全都琢磨开了。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认为魏王不慈?暗示魏王联姻?还是警告魏王不要拿嫡长子的婚事当筹码,老老实实娶个称心合意的儿媳妇就好?还是别的什么?

魏王千提防,万小心,还是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简直将鲁王恨到了骨子里,却只能隐忍蛰伏,琢磨着圣人的心思,品味着圣人的用意,顺带眼睁睁地鲁王春风得意,排斥异己。

鲁王的势力再怎么强横,终究比不过当年的怀献太子,魏王能在怀献太子的敌意中活下来,自然不会被鲁王给打倒。他重重申斥了教女无方的安国侯,却没有与之撇清关系,虽说也没帮助的意思,却已让安国侯感激涕零。

两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厮杀得如此激烈,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代王纵是再怎么不关心政事,对此也有所耳闻。他自觉不是这些人的对手,退让之心越盛,几乎到了想称病不去早朝的程度,碍于圣人对他十分关切,若听闻他病了定会派太医令来看方作罢。谁料两月之后,骤然一道惊雷劈下。

“我和苏彧?”秦琬以手扶额,叹道,“我就知道……”

鲁王手段狠戾,过犹不及,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让摇摆不定的圣人下了决心。

圣人不想立钟婕妤为后,便没办法立魏王为太子,如此一来,少不得在别的方面弥补,比如,帮魏王找一个宗亲权贵靠拢过来的契机。

代王身为宗正寺卿,又是皇长子,如今虽算不得宗室成员,却已被满长安的人看成了宗室中头一份,偏偏他又只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嫡女。在这等情景下,有什么招数会比联姻更好用呢?

裴熙神色郁郁,很不高兴地说:“苏彧那等货色,给你提鞋都不配,若是换做苏锐,勉强还能入眼。”

“你呀,说什么话呢!”秦琬叹了一声,倒不是为自己,“阿耶怕是会很难过吧?”明明求了圣人两次,让她婚事自主,千万不能嫁给苏彧,圣人还是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御笔朱批地赐婚,想反悔也不能够。哪怕代王习惯了自个儿在圣人心中的份量不够重,遇上这等事,到底意难平。

“代王殿下……”裴熙摇了摇头,无奈道,“圣旨刚下,他就进宫了。”

此时的甘露殿内,秦恪双手紧紧握拳,眼睛通红,不顾什么礼仪,声嘶力竭地喊道:“父亲,您答应过我的,您答应过我的——”

圣人见长子伤心至此,一颗心也抽痛起来,却强作冷淡地说:“朕未曾答应过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厌恶苏彧哪点。安西大都护的嫡长子,曲成郡公的继承人,文才武功均无可挑剔,容貌气度亦是上上之选,这样的人,配公主都使得,也算不辱没了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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