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拗不过季熠,谢观南去药铺取证还是把他带上了。同行的陈冬一路都在感叹,军马的素质实在是好太多了,他们跑得是最远的一家药铺,可一个来回下来,不但天都没黑,比起以往的跑马差事来,人都轻松了不少。

也是因为有陈冬在,谢观南不好直接问这些马的事,他打算交了证物、散了衙回家再说这事儿的,没想到直接被季熠拉去了镇上的汤浴馆。

以往在帝京的时候还好,谢观南毕竟家里是有人伺候的。到了云遮县后他一个人生活确实就马虎了不少,他家境虽好,可不想显得自己过分特立独行,所以就没雇人帮佣。吃饭洗衣这些小事,贴点钱让房东捎带手帮忙做了便罢,只是沐浴这种私事就不太方便了。

他那小院里倒也有浴桶,可生火烧水对谢观南而言也是件麻烦事,所以再怎么犯懒他也会记得每次休沐日去汤馆把自己洗涤干净的。

“明日就是休沐了,你至于么?”谢观南直到泡进了热水里都还是不太明白季熠这份讲究劲儿,难道差这几个时辰他就腌入味了洗不干净了吗?而且被季熠盯着,他几乎每天都换衣服和洗脚的,他明明已经很讲卫生了。

“至于。”季熠浸泡在另一个浴桶中,而整间汤室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按照他本来的想法应该是要包下整个汤馆的,但又怕那样谢观南直接抬腿走人不肯跟他进来了,所以折中了一下只把二楼一个楼层包了,“连着跑了两三天的马,头发里都是沙土,你还睡得着?”

为什么睡不着?累了自然就能睡着。谢观南是想要还嘴的,但侧过头来看到把头发放下来的季熠,那一脸因为洗干净了才放松下来的表情,又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

谢观南回想他在西雷山上住的那几天,虽然温泉是没见到,但每晚他的客房里都会给他准备好满浴桶的香汤沐浴,以季熠的生活习惯和质量,这几天在他的陋室里,大概真的是委屈了。

汤室里的热气开始慢慢蒸腾起来,虽然他们离得很近,但氤氲相隔,就好像有了道无形的屏障。谢观南渐渐看不清季熠那张总能蛊惑他的脸,反而说起话来更自在了些:“不让你跟着,你不高兴,让你跟着,你这金贵的身体发肤又承受不起,你说你这是娇气还是矫情?”

“我就是又娇气又矫情啊。”季熠的声音懒懒的,语调里还有笑音,“但这样才符合我富贵废物的身份。”

真娇气的人是不会放着好好的庄子宅院不住,去和他挤一个小破院子的,谢观南看着边上那有些模糊的人影轮廓,他都能想得出季熠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至于矫情,他觉得季熠可能也真就只对着他发作,玩笑不像玩笑,捉弄不似捉弄的,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哪有废物是你这样的?”谢观南想起来了,他确实有话要问这假废物,“怎么你跟城防军又有交集,军马这样的事也是随便办的?”

季熠笑着转身趴到浴桶边,凑得离谢观南更近一些,虽然即使这样两个桶中间还有一臂的距离,但他这么一靠近,谢观南直觉地往反方向退了退,引得他笑出声来:“我以为你要问雪团和追声呢,几匹军马还不值当你这么认真问我。”

“雪团和追声?”谢观南当然知道这两匹纯血马的来历更大,但以季熠的出身,有士族获赐的马这种可能还是挺大的,但要过城防军的军马报备拿到批文就必须得走公家的渠道了,“你自己的马我问你作甚?”

“我这边的叔伯家本就是负责替朝廷采买军马的,我自己出钱多充几匹的数,再要求转赠地方衙门,不算多大的事。”季熠轻叹了一声,语气露出淡淡的惋惜,“不过呢,雪团本来是我的马,它要改军马籍确实有点委屈,算下嫁了吧?”

“你别送了它不就不委屈了?”谢观南知道季熠是看出自己喜欢雪团,想方设法把马送到他面前,也知道他绕那么大一圈就为了不让自己尴尬难做,故意这么说只是想调侃他一下,并非不领情,“跟着我可不比跟着你能过得那么滋润。”

“那不一样,你喜欢它,它也喜欢你,闺女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老父亲要识大体,这种时候只能撮合成全。”季熠占了嘴上的便宜,笑得整间汤室里一阵阵的回音,末了还要欠欠地补一句,“观南可要好好对我闺女。”

谢观南只恨现在浑身上下连带手边都没有一个可以投掷的东西,不然他高低得回敬对面这家伙一点“聘礼”才是。

想到聘礼,谢观南不免又想到了周纪两家的官司:“说起来,过几天这案子的证据都固定好了,秦县令就会上报刑部审核,如果一切顺利,纪响的日子也就不到一年了。”

“顺利”的意思是意味着要中断一个人的生命,这话谢观南说出来也是觉得有些膈嘴的。

“云遮离京城太远,现在才刚入冬,‘三复奏’走完,应该差不多就是明年秋后了。”季熠伸手要去拿茶水喝,从浴桶中探出上半身,趁着靠近的瞬间看了一眼谢观南,刚好看清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怎么了?”

杀人偿命,自古是这个道理,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纪松岭和周氏今日在堂上的反应,看着挺骇人的。”每一个证据都准确无误指向纪响,他自己都无力辩驳了,但那对父母却还是在声嘶力竭地挣扎,“他们能做的,其实也就是向周楚绪身上泼脏水而已,别的有力反证是一个也没有的。”

“不管什么案子,往受害者身上泼脏水,都是最下作的。”

“我怕他们趁着三复奏的时间,去刑部运作。”谢观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事实上这话他作为衙门的人,是真不应该说的,但他在京城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周楚绪是他到云遮经手的第一件命案,他实在是不希望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

谢观南认可自己处在一个难得的太平盛世,但阳光总有照不到的角落,他身在公门,比一般百姓更容易看到这些阴暗的角落,所以他的心性成长总是被动的。但这是他的选择,他自己选了这条路,也许会有遗憾,但一定不会后悔。

“你在京城见过刑部收人买命钱?”季熠说完,冷哼了一声,“就算他们真的有这胆子,周震声难道出不起银子?最多是把‘三复奏’拖成‘五复奏’,这案子没有翻供的证据,刑部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不然过不了尚书省的复奏。”

谢观南倒不曾想过季熠对这些流程也这样清楚,但说到周震声,他现在也不敢小觑了这位家主,若纪家真的在复奏过程中想做点什么,周震声确实能干出更决绝的事。

“周楚绪是很像周震声,如果她没死该多好。”谢观南告诉季熠,最后让纪响动了杀心的,就是周楚绪对他说,自己无所谓夫君是谁,但纪响居然敢用肉体关系要挟她,那她就绝对不可能考虑和纪响成亲,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有这样龌龊的父亲。

周楚绪没有错,她只是高估了纪响,又低估了人性。

“周楚绪是世间少见的女子,但纪响却是拥有大多数男子弊病的一个典型例子。”季熠简简单单给这两人下了判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只能展望于未来,“希望将来有一日,所有的女子都能活成周楚绪这样。”

“你如何只寄望于女子的改变?”谢观南不解,“问题难道不是出在纪响身上?”

“对啊,但千百年来,男子的问题几时少过,有个词叫‘沉疴难医’,你觉得是指望享了千百年便利的男子改变容易,还是鼓励被束缚了千百年的女子进步容易?”

都不容易,谢观南摇了摇头。性别天定,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区别待遇,但千百年的沉疴,早就成了身上一块烂了又结痂的疤,除非剜肉见骨,不然谈何治愈。

汤馆的人进来问了水温,又送了水果。季熠嫌他们麻烦,很快把人又遣了出去。

其实平日里这边的伙计并不会这么殷勤,栖霞镇不像京城那样,往来的客人里十个中至少一个非富则贵,各种营生的店铺都惯会伺候达官贵人,这里的人是真没太见过季熠这样的客人,总怕怠慢了他,才显得过分小心讨好了。

“你确实不像是这里的人。”谢观南有感而发,前日季熠说觉得慧觉不会是会囿于这西南一角的人,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你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吗?”

季熠摘了一颗葡萄放在嘴里,含含糊糊但还是能让对方听清楚他说的是:“我在这里才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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