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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进一家酒店的院内,门童迎了上来,应该是不住宿不能停车。孔明月朝他亮了下警官证,说:“我们找个人,临时停一下。”
门童只能点头,给他们指了个车位。
秦立在这家酒店做客房服务,酒店的档次不低,服务生都穿着统一的制服,看着倒还挺精神。刚刚警方打电话问他在不在的时候,以防万一,并没有说清楚有什么事。所以他乍一看到警察找他,很是紧张。
等到孔明月将他母亲的死讯告知,他双眼放空,呆滞了许久。悲伤一点点漫上来,他的眼圈红了,但眼睛里干干的,没有一滴泪。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秦立问。
“因为是他杀案件,为了抓到凶手,必须要解剖。”孔明月语气柔和地说,“等下你可以和我们回去见一面,不过暂时还不能领回去。我们会整理好仪容仪表,尽快让你接回家安葬。”
秦立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慢动作似的点了一下头。
“我们现在有些问题想问,你能回答吗?”
“噢……好、好……你们问……”
“你知道你的父亲现在在哪里吗?你可以联系上他吗?”
听到孔明月这么问,秦立才因为意外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说:“我这几天没和他联系过,我也不知道。”
“能请你现在试着联络一下他吗?”
“好、好……”
秦立站起来,在身上摸了一下,又坐下了,慌张地看着孔明月和周尧,说:“能借你们手机用一下吗?我手机前几天丢了,还没买新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联系不上。孔明月心里想着,给周尧递了个眼神,周尧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秦立按了一串号码,中途好像还背错了,反复琢磨了一下,才拨出去。
然而很快他就放下了手机,说:“关机。”
“你父亲经常关机吗?”
“我也不太清楚……”秦立摇了摇头,“也许是没钱了。”
即便是短暂接触,也完全可以看出来,这个儿子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平时应该不常联系,甚至讨厌父母联系,所以手机丢了也不急着买新的。得知母亲死讯,甚至没有追问案件情况,有悲伤但也仅限于悲伤。明明神色上对警察一再追问他父亲去向已经有所怀疑,却好像并不担心。
想了想孔明月决定直奔主题:“我觉得你需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你母亲不是唯一受害者,还有一具尸体我们没有找到,但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线索,所以需要你跟我们回去取一下DNA。”
“你的意思是……”秦立脸上的鸡皮疙瘩涌了起来,喉结上下翻滚,“我爸也有可能死了?”
“还不确定。”
秦立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完完整整憋在喉咙口,整个人维持这种梗住的感觉很久,终于掉了一滴泪。
“你节哀,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抓凶手。”孔明月递给他纸巾。
秦立没接,只是拿袖子蘸了蘸脸,清了下嗓子,仿佛对自己的悲伤感到难为情。
之后秦立去和领导请假,跟着孔明月他们回到了局里,在出发前孔明月给陈礼发了信息,让她先把尸体收拾一下,至少盖上布能让家属看一眼。
然而秦立并没有走近看,他只是站在门口,望着床上冰冷的母亲,脸上的表情一时难以形容。
谁也没有催他,直到他自己愿意离开。随后陈礼采集了他的DNA,孔明月将他引至安静的屋子,给他倒了水,开始正式问话。
“你父母得罪过什么人吗?”
秦立摇头:“我不清楚。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在那里开理发店,顾客就是周围邻居,他俩脾气都不太好,和人吵架拌嘴是常事,可谁会因为这个杀人啊?”
“你跟父母的关系好吗?”
“怎么说呢……”秦立抽了抽嘴角,无声叹气,“我从小到大想过最多的就是我要是没有这样的父母就好了。”
听到这儿孔明月歪头看了周尧一眼,周尧耸了耸肩。
“为什么这么想?”
“我说了你也很难理解。警察同志,你父母一定很讲理吧,也很爱你,才能支持你一个女同志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有这个成就。”
秦立说这话的语气更多的是自怨自艾,也没有针对谁的意思,所以孔明月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秦立继续说:“我从来就不知道父母的支持是什么样的,我爸我妈从小只会否定我,仿佛他们从我出生就认定了我这辈子的上限也就是他们这样。我学习成绩好,得不到表扬,我学习成绩差,他们就觉得是我没出息。我在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一丁点的爱,他们生下我似乎就只是完成任务,就像种下颗种子,随便浇点水,就只等着开花结果,好回报他们。”
这些话其实根本没必要记录,但孔明月还是装作在写什么,只是为了将注意力从秦立身上转移,让秦立更加放松。
“我小时候最常待的就是那家理发店,你们还没去过吧,很小的小屋,就两把椅子。我就只能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厕所的门写作业。鼻子里闻见的不是烫头的那种化学品味儿,就是下水道的反味儿。我妈每天都要跟我抱怨至少五遍自己有多累,腰酸背痛,头都要炸了,然后说,都是为了养我。
我爸偶尔来一趟,就是为了找钱,进门就把抽屉里的现金拿走。有时候我妈在忙活,来不及拦他,他就跑了,我妈就会骂我撒气。有时候我妈会为了抢钱和他扭打在一起,哪怕有顾客在也不在乎,也因为这个,理发店的生意越来越差。
我爸在家一直都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也不做正经工作,家里的收入全靠这个理发店。他还会把钱都拿走去打牌,去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用不了多久就血本无归。我妈虽然也和他打架,但她其实还是纵容,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她提过一次要不然离婚吧,她却一脸见鬼地看着我,反而问我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每天都很痛苦,却就是不离开,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可她把痛苦全发泄在我的身上。我从小到大无数次被她拽到镜子前面理发,她用推子把我的头发推得坑坑洼洼,甚至差点把我的耳朵刮掉。之后她又会对我哭,说她不是故意的。”
秦立把自己耳垂上的疤翻给孔明月看,他的语速反而越来越快,说话越来越轻盈,孔明月意识到这些话他可能说过很多次了。
“其实我小学初中的学习还挺好的,可你摊上这样的家庭,光应付他们就要拼尽全力了,我根本就没有精力维持学习,我就想快点离开这个家。所以后来念了个中专,就出去找工作了。”
孔明月见他说得差不多了,才接下去问:“那你工作之后就不经常回去了?”
“对。一开始我就尽量找管住的工作,后来存了些钱就和人一起合租,反正能不回去就不回去。”
“他们也不找你?”
“找啊。我爸给我打电话我不接,他就总让我妈打给我,给我发消息,就一个目的,找我要钱。大部分时候我都不搭理,可偶尔心软还是会回一次,我妈就冲我哭,说她日子过得有多惨,骂我没良心。”秦立用力叹了口气,“我现在的工作其实挺稳定的,工资一个人也够花,可我一分钱也存不下,都被要走了。”
是在这一刻,孔明月突然理解了刚刚秦立站在停尸房门口清清静静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是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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