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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雍正十三年。京城。
一【殿前欢】
窗间月,檐外铁,这凄凉对谁分说。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把灯吹灭。心事重重的若容呆呆地坐着,一任夜风袭袭、烛影憧憧,满心里的烦躁不安。颦如近况如何,他无从得知,更害怕得知;子佩的下落苦苦追查毫无收获;而家中呢,他不记得从哪一日起,这主仆十几个人的家里竟是风言风语、闲言碎语,传得龌龊不堪,是谁有意泄露吗?还是真的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然而曹家今日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厅堂上人头攒动,上自老太君、老夫人李夫人,以及曹頔、百合、曹霂、天香,连同老管家吴忠及小丫头等——若容的大丫头媚儿已在当日抄家之时被新任命的江宁织造郝绥德霸占,未能跟随来京——齐聚厅内,一片欢声笑语。这么多年来,一波接一波的打击和离散,如浓重的乌云压在曹府上空,而今日,终于拨云见日,阳光灿烂!看着满屋子笑容洋溢的家人,若容心底感叹着,这真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啊!他望着站在厅堂中央身着崭新红袍的曹霈,悲哀地想,不过就是中了第一百八十六名举人,又能如何?就能再兴家业、再聚家人吗?不过就是拿到了迈入官场仕途的钥匙,又能如何?就能一路通达、前程似锦吗?
命运,真的不是早已在册子上写好,却是自己能改变和把握的吗?若容自嘲地苦笑了。
曹霈满心得意欢喜、乐呵呵地笑着说:“老祖宗、祖母、娘……孩儿一定能让你们带珠冠,披凤袄、爵禄高登!”
曹家这三位公子,曹霈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曹霂却是性情耿直、豪爽大气、喜好舞枪弄棒,曹沾相比较之下,头脑机灵活动、凡是圆通、读书习武、杂学旁收,甚是不合规矩方圆。
孙老太君这两年身子越发衰弱,斜倚在塌上,吃力地笑道:“咱曹家,又有了新的希望了!毕竟这科举出身,才是最把握最牢靠的根基啊!”
李夫人也笑着说:“天佑这孩子自小内向,不爱说话,我就说他原是心中有数的孩子!果不其然,如今竟是大大的光宗耀祖呢!”
马绾高兴得眼角湿润,拉了曹霈的手,一遍遍说着:“你总算没有辜负了娘的一片苦心!你爹爹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这些年娘苦熬苦守,终于巴望你长大成人、有所建树!这下好了,咱曹家,总算又有了希望了!总算有一个有出息的子孙了!曹家原本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今后,你可要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好好做人做官,再不可做神魂颠倒、肮脏下作、败家破业、害人害己的营生!”
马绾的话如针般刺痛了若容的心,他无言地低下头,满心羞惭。
然而曹頔却厉声说道:“大嫂子即便心中高兴,也不要说话夹枪带棒的。我们是都没中举,不算是曹家好子孙,只是这些年没有家中这些人打点张罗,恐怕,大嫂子和侄儿都要沿街乞讨呢!”
马绾一直低头做人、小声说话,每日命令自己做个合乎礼教规范的寡妇,多少怨愤不满,也无从发泄,今日母凭子贵,立时高昂起头来,冷笑着回道:“我自嫁入曹家,安守妇道、侍亲养子,就是在这家中吃穿用度,原也是应当的,自问天地可表,问心无愧,对得起祖宗天地,从没做过那肮脏不堪、下流无耻之事!”
别人尚可,天香站在一旁,先就脸面上撑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自从那日起这一两年间,天香仿佛瞬间看见了这真实的世界,她也曾一次次试图将曹頔推出她的小院院门,却一次次不得已屈服于他那男人特有的夹杂着欲望的粗暴强壮,她也曾一次次面对曹霂的悲凉眼神痛哭不已,然而曹霂依旧如当初一样待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秋毫不犯,更无一丝一毫冷言恶语,甚至不肯听她的愧疚和歉意。就这样,曹頔的热烈纠缠,曹霂的痛楚神色,每日每日在她眼前闪过,她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仿佛神经气血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更有来自马绾及下人当面背后影影绰绰的指桑骂槐、嘲笑讽刺,益发令她无地自容、欲哭无泪。她无从辩白,无从解释,也无从逃脱,只能整日将自己深藏在小院里,不安地、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那个结果——无论成败,她都必须要等下去的那个结果。
可是总有她无法逃避无法不去面对的时刻,就如曹霈中举、举家欢庆,她没办法不出来参与——名义上,她仍是曹家长房长子长孙的媳妇。而那风刀霜剑,意料之中冰冷地射向毫无反抗之力的她!
曹霂早已被马绾前面的话激得面有愧色,如今见天香哭泣,更是阴晴不定。
“够了!今日大喜之日,哭什么!都是自家亲人,何必弄得不可收拾才罢!”老太君咳了起来,威严地喝道。她默默地望着颐指气使的曹頔、哀怨凄楚的天香和满脸怒气的曹霂,心中叹息。那些传言,她听到也感觉到了,曹家子孙,缘何都会纠结在这个情字上,万劫不复呢?如果都如马绾曹霈母子,冷血冷心,是不是就好了呢?她不觉想得呆住了。
李夫人急忙岔开话题,问道:“雪芹同着天佑一道取了皇榜回来,又去打探任命消息,里面有平郡王世子福彭和宝亲王侧福晋三丫头颖儿的面子,想来应该有些眉目了,只是这去了一整天,也该回来了!吴忠,带两个人去看看吧!”吴忠急忙领了两个小厮出去了。
“是啊,天佑,你不能只是关在屋子里读书,把那书都读死了,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雪芹虽说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但这些来往人情,好过你很多,你当心以后出去了吃亏受委屈!”孙老太君劝导着说。
“也不尽然吧!天佑自小虽不太爱说话,或许正好避了祸从口出呢!”马绾不屑地说。
正一家人家常闲话间,只见雪芹飞也似地从外面一路跑进门来,喘吁吁地说:“老祖宗,出了大事了!这天,又变了!”
此言一出,唬得全家人都禁不住起身围拢来急切地细问,雪芹定了定神,说:“这还是福彭表兄悄悄告诉我的,现在外面人一概还都不知,不过也就这一二日,也就天下震惊了!当今万岁昨日夜里,突然驾崩了!”
“什么?”“真的吗?”“前几天不是还祭天吗?”“怎么可能?”……全家人都吓得叫了起来。每次政权更迭,都是祸福难料。当日康熙帝驾崩前,颦如尚能从宫中传出一丝半分消息,全家早已心中有了些许准备,还不至于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而雍正帝驾崩的消息,竟来得如此突然,竟全无征兆!
若容的心中,全然是另外一番天地,她可好?宫中风云变幻,人事更迭,是否又波及到她呢?自从入宫,她的飘摇的、无奈地命运,似乎被那根看不到的绳子牵连着、牵扯着,无法挣脱,无法逃避,甚至越陷越深,直至没顶之灾吧!他喃喃吟诵道: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马绾困惑地望着他,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二弟还有心情吟诗作赋?雪芹你快说,还有什么消息?”
“细细说,你还听到了什么消息?”孙老太君稳定了一下语气,急忙问。
“再没有了。没人知道万岁是因何驾崩的,也没人知道谁来承继大位。只是福彭听内监说宝亲王已经进了圆明园。大内一片肃杀,神神秘秘的。”雪芹说着,一想起福彭那紧张的神色,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曹頔忽然站起来,激动地说:“傅铄傅大爷那里的消息来了吗?今日时机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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