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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人独徘徊,往事只堪哀。数残更,谁解愁怀?昔日痴狂今又是,泪易落,眉难开。是非何须猜,成败问心来。此生情,细剪轻裁。一缕箫声明月里,风盈袖,月上腮。
颦如深深吸了一口气,拉了拉披在身上的丝绒披风,将低沉在书案上的头轻轻抬起,从兰藻斋圆月窗前望去,夜色凄迷,凉风习习,窗前的已是白皑皑一片雪原,却已是岁末季节了。
而那书稿,却已渐至收获之期矣。
三生石上的故事仍旧一片凄迷旖旎,宝黛之情痴情怨,就让这仙界天音作为总起之源吧。那孤女只身入贾府的谨慎小心,恍若前世的自己,那情景历历在目,而自己凤凰浴火,泪洒千行!那黛玉啊,诗意的存在、诗意的消亡,纵情任性地爱过、活过、痛快淋漓地抛洒着全部泪滴,纵是魂归之日,亦有何憾!宛馨泉下有知,亦应含笑了!
苦情悲情者,实为宝钗也!如此山中高士、停机之德,却不过换来他宝玉“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幽怨,承受着“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煎熬,爱着却不被爱,梦着却在梦外,永远是最用心最用力的努力,却依然冷冰冰“金簪雪里埋”。子钰原本是那典雅庄重之人,子矝何尝不是品格端方之性,却一个挣扎与血污间魂销香断,一个沉沦与孤寂中枯木死灰,想那世间女子,要着德容功貌何用哉!徒剩下春荣秋谢花折磨。
可卿,兼美之性、兼美之情,是不是注定了凄苦惨烈?何必让这悲情女子收束全篇,便将她作为源头起点,让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全然凝固在她的血泊之上,让那贵妃的升迁荣华在她的梦里指引,是不是才是生命最真实的层面?天香,当日怀抱中的婴儿,却原来是情天情海幻情之身!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贾家的千金小姐,贾家的纯美情愫,亦不过是原应叹息的命运。赫赫尊贵也不过是“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的爆竹,但不知那深宫中如今荣华正好的曹颖,会不会哪一天风波突起、无常又到?柔弱温婉的闺阁佳人,被中山狼无情吞噬,落了个镇日纷纷乱的哀叹,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曹顼表姐在记忆中已然模糊朦胧的身影,唯泪痕尚新……
如果当真有那“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豪爽湘云该多好,且给她个“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的完美结局,且让这浸满血泪的字里行间,尚能有些令人温暖的欣慰,怕只怕“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又是如影随形。子佩,你即已挣脱樊笼、远离宫墙,缘何仍是命薄之人?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女子无才便是德吗?还是,女子必当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杀伐决断、才干作为?李桐的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清晰醒目地晃动在面前,仿佛那含春粉面、巧笑朱唇一如当日的威势赫赫,转眼间灯枯油尽、尸骨已寒。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但不知这浅显易见的道理那孀居富贵地、满目圣贤心的李纨懂也不懂?是真的始信“善恶到头终有报”,还是不计较“枉与他人作笑谈”?马绾确已是教养儿子成材成器、终于不负了这许多年的良苦用心,只是莫应了那“如冰水好空相妒”“昏惨惨黄泉路近”的结局吧!
贾府,那座建设在悬崖之侧、松土之上的大厦,终于刹那倾颓、家破人亡、白骨如山、食尽鸟投林,只落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玉呢?宝玉将流落何方?宝玉将情何以堪?
颦如的心似被针扎般痛楚起来。那落魄颓唐痴王孙、那翩翩浊世佳公子,那重叠着胤礽与若容的永远遗世独立、横而不流的身影,那天然一段风骚、平生万种情思的嘴角眉梢,竟一次次令颦如心为之碎、神为之伤,笔下千钧,却实不忍写下他的一分悲苦。
这覆盖在坚硬的冰层下,仍是汩汩流淌的泉。
看破的,是世间流水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无法阻挡的命运,看不破的,是心底那落花般扶摇而下飘然而飞的缠绵不尽的情痴,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红钰轻轻走过来,悄声劝道:“主子,已然快二更了,休息吧,那书,明日再写不迟!”
颦如仍自沉浸在自己心事中,望着窗外那一弯明月,呆呆地出神,浑然不觉身旁似有人出入,口里喃喃地叨念着:“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薛宝钗借词含讥讽……”
“哎……不成魔不成佛吗?主子啊,您已经几个月这样镇日只是一心写书,每日魔障似地,这……这如何是好呢!”红钰暗自低语道,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自从中秋后那日若容来后,颦如似变了个人一样,饮食起居俱都勉力支撑, 架上鹦鹉、门前娇花又走进她的眼中,对月长吁、迎风哀叹虽仍如故,但那叹息声中再无了自怨自怜之意,满心中唯有那写书一事,近半年来竟将若容留下的那两本书翻来覆去、颠倒反复,全然理清记熟,然后伏案执笔,再不似先前那般校正修订,却是从头细细整理誊写起来。
“红钰,磨墨!”“红钰,裁纸!”“红钰,装订!”“红钰……”红钰耳边所闻之言,几乎俱是与此书有关,仿佛世间种种,就只剩下写书一事。如今,书已渐成,已至最终结局,因而颦如近几日更是万事无心,每日苦苦思索推敲。红钰仍不由得忧心忡忡地想,这书,总有写完的一日,那时节,主子又该如何?
正在沉思,杜宇笑盈盈走进来,抖落了披风上满身的雪花到:“小姐,你看谁来看你了?”
颦如抬头,见子衿步履端庄走了进来,随侍宫女急忙上来接了她的斗篷,颦如喃喃道:“宝钗……宝钗……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
子衿叹口气:“颦如,你疯魔了!镇日价就是写书写书,没见一个女子写书做什么的!”说着,走上前去,伸手将颦如撂在书桌上的厚厚一叠书页拿起来,一边翻看,一边喃喃读着:“那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笑道:“妹妹果然有心,讲个酸楚楚的黛玉描摹得如此这般栩栩如生!恐怕,这黛玉,就是你吧!”
颦如闻此,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那书上的女子,虽有我顾影自怜、对镜自叹之意,奈何她如何能有这许多解不开的纠缠!原没想到还能见姐姐一面。子佩之事至今仍未能周全完全,妹妹心中仍是放不下,还请姐姐见谅!”
子衿听她言语中,句句均似不祥之意,心中惊诧,但也不好多说,只得说:“我知道你心中惦记此事,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急也无用。如今宫中越发冷清凄楚,你我相伴,还可以有白头宫女在,对坐说玄宗之日,如果没有你排解,这日子,更是寂寞空庭,了无生趣了。”
杜宇在旁边笑道:“二位主子何必伤感!明日又是新年了,万象更新的好日子,当今万岁传下恩旨,宫内的老太妃、太妃及所有宫嫔宫女的家人亲眷都可进贺仪进来,过个乐融融的新年。”
颦如闻言一愣,轻声道:“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吗?新年,是我的吗?”
子衿亦微笑道:“新年与我何干!如果妹妹不嫌弃,姐姐今日就在这里,看完这书稿,可好?”
颦如沉思地看着子衿:“书稿里的世界,原是虚无的。姐姐你真的一生一世在这囚牢里终老吗?”
子衿无奈一笑:“那我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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