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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岩总觉得,孟昉这段时间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在困扰她。
这位一向冷漠到近乎面无表情的女博士,脸上竟不时浮现出纠结、惊讶乃至痛苦的神色,这让史岩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如何回想,他也想不到最近有什么事能让孟昉这么在意。
九枚火箭依然在奔赴火星的旅途中,已经走了一大半路,孟昉的计算至今没有问题;同时,种子基因库也在不懈地收集着地球上各类物种的DNA,以备不时之需,应对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
说到种子库,史岩回想起孟昉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出增加新动植物物种的建议了。以往,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向委员会提交申请,想要纳入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物种,可能是某种罕见的小昆虫,甚至仅仅是一种毫不起眼的植物。
但现在,孟昉已经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向种子库提出任何新增物种的要求了,这很不寻常。
仔细想想,孟昉开始出现情绪波动的时间恰好就是在一个月前左右。
近期,全球局势呈现出积极的转折。随着火箭的成功发射,各国纷纷摒弃了耗损国力的无谓敌对行为,转而集中力量整合国内资源,准备在灰雾笼罩的严峻环境下重建国家。
而那些原本领土狭小、已处于灭绝边缘的国家,则在联合国的协调下纷纷于周边大国境内建立了流亡政府。因为人口数量的急剧下降,即便在有着灰雾威胁的情况下,可供人类居住的土地面积反而相对增加了。
本国的军队在战争结束后,迅速将工作重心转向全面的救灾行动。他们深入全国各个省份,组织幸存者集中安置,并着手恢复生产生活秩序。虽然进程缓慢,但也算是逐步走上了正轨。
不管是国内还是全球,形势似乎都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对于史岩来说,当前最令他忧虑的莫过于两个问题:一是举止怪异的孟昉;二是那种会让物理法则失效的灰雾越来越多,至今尚未有消散的迹象,让许多人担忧它们是否会永久性地存在下去。
一边深思着其中原因,史岩一边推开了自家的房门。
刚踏入门槛,一股温暖的热浪迎面扑来,瞬间驱散了史岩身上因接近零度气温而积聚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惬意的哆嗦。
“你身上好凉,赶紧去换棉睡衣。”原本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崔韵清已经迎了上来,轻轻地与史岩拥抱了一下,而后有些不满地说,“研究所没有给你们发冬装吗?”
“我属于军队系统,和研究所准确说不是一个部门的。”史岩搓着手,满不在乎地解释道,“军队冬装太厚了,孟博士工作的地方也有暖气,穿冬装的话一冷一热反而容易感冒,还不如就这样。倒是你......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不是开电暖气了吗?”
崔韵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我才开了没多久,想让你回家时房间里暖和一点。”
“你该开就开啊,咱们家又没有电力配给限制。”史岩有些责备地瞪了妻子一眼,“等到研究所真的缺电到连我们都要限制用电了,那时候再省电也不迟。”
崔韵清“嗯嗯”地糊弄了过去,然后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
“你别老等我,困了就先去睡。”史岩看看自己爱人略显憔悴的脸,有些心疼地说,“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经常很晚才回来。你不必每天都熬夜等到我,那样对身体不好。”
崔韵清固执地摇了摇头,“熬熬夜没关系,第二天中午补回来就行。如果我不等你,那每天就只能在早上、午饭和晚饭时见到你几面了。我......我想多看看你。”
妻子的直球爱意表达让史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打着哈哈笑道,“那你要感谢孟博士,幸亏她基本没有熬夜的习惯,不然我一整天都不会出现在家里。”
史岩换好睡衣,坐到沙发上啜着热水,继续自己之前的思考。
崔韵清坐到史岩身边,关切地问道,“关于孟博士这段时间的状态,今天加班也没查到什么线索?”
“完全没有。”史岩叹了口气。虽然按照规定自己工作的保密性其实并不高,但因为涉及孟昉个人隐私的特殊性,所以他之前几乎不会对季勇红外的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工作内容。
然而,孟昉这段时间的怪异举止让史岩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回到家中也是眉头紧锁,难以释怀。崔韵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忍见丈夫如此愁闷,便主动询问是否有自己能帮忙的地方,希望能为他分担一些烦恼。
或许是因为崔韵清与孟昉同为女性,有着天然的共鸣;又或许是史岩内心渴望倾诉,他将孟昉这一个月来的种种异常和盘托出。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崔韵清作为局外人,或许能洞察到一些他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即便崔韵清无法给出答案,她那严守秘密的性格,也让她成为了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
“我今天彻底审查了这两个月来孟博士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信息,结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实际上,还夹杂着一些对她而言的好消息,比如野外调查队成功找到了她之前特别要求的‘勺嘴鹬’这一罕见鸟类,并将其数据录入到了种子库中。”
史岩摸着下巴,开始整理自己的疑惑和发现,顺便让崔韵清也帮着思考一下。
“而孟博士在三个星期前,曾申请使用了最新研发成功的量子计算机人工智能,也就是国内最先进的AI。我也让人查了她的记录,她查询的内容是地质地貌演变对生物生存环境及进化路径的影响,基本都是地理和生物方面的专业知识。这倒也不奇怪,她本来就很喜欢这些东西,大家几乎都知道。”
听到这里,崔韵清微微皱起眉头,追问道,“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查......什么地质地貌和生物生存环境的关系?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她说因为好奇。”史岩无可奈何地说,“孟博士对量子计算机AI的开发成功一直颇感兴趣,想要亲自体验一下。据她所说,她只是选择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就这么简单吗......”崔韵清似乎并不完全信服,她又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继续说道,“史岩,我记得你两个星期前跟我说过,孟博士突然开始经常看着她那块琥珀发呆,就是她的前助手去世前送给她的礼物。”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你好好回想一下,”崔韵清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她以前有过这样频繁地盯着琥珀发呆的举动吗?不要着急回答,仔细想想。”
史岩点点头,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中细细回放着孟昉平日的每一个细微举动。
那块琥珀是在孟昉离开隔离病房后特意要求制作成挂坠的,平日里她总是将其佩戴在胸前,几乎从未见她摘过。据护工所说,即便是洗澡或睡觉时,她也未曾将琥珀取下。
以前的确没见过她如此频繁地盯着琥珀出神。
“确实,她以前并没有这样的习惯……”史岩沉思片刻后,又补充道,“但我不是告诉过你,周子力和孟昉关系很亲密,她会通过琥珀怀念对方有什么奇怪的?”
崔韵清的表情显得颇为纠结,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犹豫与不确定,“我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就像你所说,孟博士是个极为理性的人。对于她这样的性格来说,将琥珀挂在脖子上,或许已经是对过去那段感情最深的怀念与铭记了。但她近来的种种行为,似乎超出了这个范畴。”
“而且你也说了,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如果说盯着琥珀发呆是她怀念周子力的一种方式,那为什么之前从未见她如此?为什么现在这么凑巧都在这一个月内发生了?”
崔韵清看向丈夫,用更加生动的比喻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比如说,如果换成我们两个人。假如你遭遇了什么不幸,我肯定会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怀念你,绝不会在你……离世一年多之后,才突然想要有所表示。什么人能后知后觉到爱人死去一年多了才反应过来?”
史岩沉默不语,左手不停地握成拳又松开。
他始终铭记着季勇红的警告:在特定情况下,孟昉有可能做出对人类不利的举动。崔韵清的推理虽有几分道理,但终究只是无凭无据的推测。现实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史岩目前手中并无任何能够证明孟昉在背后策划阴谋的实质性证据。
“韵清……”史岩苦思冥想半天,却仍是一头雾水,无奈之下只能向自己的贤内助求助,“你觉得这一系列不寻常的现象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又或者说,它们最终可能导向一个怎样的结果?”
崔韵清笑着轻轻敲了敲史岩的头,打趣道,“我要是能想明白这些,那还要你干什么?干脆我来做你的工作好了,我和孟博士的共同语言说不定还更多呢。好了,赶紧去洗漱一下睡吧。”
。。。。。。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史岩就收到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如同冬日里的一盆冷水,将他本已不佳的心情彻底浇了个透心凉。
更为关键的是,季勇红将这件事的最终裁决权交到了史岩手中。他必须独自权衡,是否要将这个坏消息如实地告知孟昉。
当然,季勇红此举并非是在逃避责任,他特意通过电子邮件向史岩明确表示,无论最终的决定带来何种后果,作为研究所所长,他都会一力承担。
面对这样的抉择,史岩深感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权衡利弊,他希望孟昉能在这两天里继续看着琥珀发呆也好,沉思也罢,总之不要提及那件让他头疼不已的事情。
事与愿违,怕什么就来什么。中午吃饭时,孟昉还是不经意间提起了那个让史岩心头一紧的问题。
“史岩,上次去你家吃饭是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孟博士。”
“哦,都这么久了。周子力的父母还没有联系上?”
“......”
看着面色如常、正小口小口啃着玉米的孟昉,史岩内心几经挣扎,最终还是决定坦诚相告。毕竟,孟昉有国家安全事务顾问这个身份在,她若是铁了心要得知真相,研究所是拦不住她的。
与其撒谎最终再被揭穿,还不如现在就交待实情。
“孟博士,周家两口子......周旭亮,也就是周子力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而周子力的母亲张静,在工作时因为受伤陷入昏迷,现在已经被转移至京市中央医院治疗。”
话音未落,史岩就看见孟昉拿着玉米的手僵了一下。
孟昉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京市爆发灰雾了?还是意外?”
“......都不是。”史岩有点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微微偏开视线,“周旭亮可能是由于长期高强度的工作积劳成疾,加上医疗资源紧张,未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最终不幸离世。而张静则是在参与修路工程时,不幸被工具砸伤了头部,导致陷入昏迷状态。”
“长期高强度工作?参与修路?”慢慢的,孟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愤怒和颤抖,“我把我每个月大部分的配给点都转给了他们,难道不够他们用的!?......不对,我的配给点,有没有到他们手上?说!”
这是史岩第一次见孟昉发怒,尽管对方没有歇斯底里地咆哮,但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威压感,让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自己也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与不安。
“您转赠给周家的配给点,绝大部分都在流转过程中被各级官员层层截留。您的职位很高,每个月的配给点是笔不小的数字,京市有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一直在觊觎您的配给点。所以,周家两口子几乎没怎么收到您转赠的配给点。准确地说,只有第一个月收到了。”
史岩低垂着头,艰难地吐露着这些残酷的事实。在那一刻,他的心中甚至涌起了一丝对季勇红的怨怼——为何他不亲自来向孟昉说明这一切,而是要让自己说这种事?
“把头抬起来!”孟昉的声音比起平时高了两度不止,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沉重。
史岩迫不得已抬起头,迎面撞上了孟昉那锐利而冰冷的眼神。
“您相信我,研究所对此的确不知情。把配给点转给京市当地部门后,所里就无权插手了。在发现无法与周家夫妻取得联系后,研究所立即派遣人员前往京市进行调查,但过程中遭遇了不小的阻碍。后来,还是季所长自己去京市才得知了事情真相。”
孟昉沉默不语,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杀人的眼睛紧紧盯着史岩,嘴唇和两颊微微颤抖,似乎连牙齿都在因为愤怒而打颤。
在战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史岩敏锐地察觉到了孟昉身上越来越危险的气息。但现在没有后悔药吃,他也没时间去反思自己做得对不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季所长已经将此事上报委员会,处理结果昨天夜里也下来了:那些克扣您配给点的所有主犯共计十三人,全部被处以枪决,立即执行;从犯共计二十二人,被判处参与修路挖渠等重体力劳动,终身不得释放。”
“周旭亮将被妥善安葬。而张静在伤愈之后,根据她个人意愿,可以选择来研究所,也可以去委员会任一闲职。”
史岩终于将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一一陈述完毕,他发现自己后背的贴身衣物都已经被冷汗所打湿。
孟昉的右手隔着衣服,紧紧攥着胸前那块琥珀。她的头缓缓垂下,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整个世界仿佛都随之一起静止了。
食堂里的人已经全部走完了,也没有工作人员敢来搭话,只是在远处打手势表示即将关门。史岩见状,只好轻轻唤道,“孟......孟博士?我们先......”
孟昉浑身一颤,仿佛从某种深邃的思绪中猛然醒来。她抬起头,那双之前怒火中烧的眼睛此刻已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漠。与此同时,她身上那股本就十分淡薄的人类情感与感性,似乎也随着这股冷意一同沉寂了下去。
隐藏在眼镜背后的双眼,此刻只剩下了纯粹的、宛如寒冰般刺骨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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