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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剑,却更像是一柄上粗下尖的锥刺,实在没什么多余的造型花样,简陋得像在屋檐随意掰下的冰凌。

翜直愣愣地盯着那柄水形剑,又去瞧着姑娘笑着的脸。原本翜只是想捉个好拿捏的,哪曾想禹梧桐此刻展现出来的气质却让他莫名有些怕了。但他依然保持着镇定,力气也已恢复得差不多,便从地上站了起来。

翜勉强扯着嘴轻蔑地笑了一下,道:“呵,有魂器又怎样,一个小姑娘而已。”

对方同样回了一个微笑给他,禹梧桐道:“而已?”

说完,她目光一凛,抬起水剑,直朝翜刺去。

“那你,也不过是个迟暮的怪而已!”

那柄水剑指着翜的面门,被翜抬手挡住。黄沙急急缠绕,在翜的掌心凝聚出一道螺旋状的沙盘,裹住了那水剑的剑尖。饶是如此,翜仍然一边打一边退,在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禹梧桐脸上却未见吃力,反而更为大力的突进。感觉到剑尖传来极具威胁的灵力,翜眉毛下压,张开的五指以掌为圆心,往右一转,那黄沙转得更为急切,又往前裹缠几寸,生生止住了这剑势。翜也终于停住了后退的趋势,双脚定定地扎在石地上,叫禹梧桐再不能前进半分。

禹梧桐嘴角一勾,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敲,那水剑之上便蹦出无数细密的水点子,被黄沙包裹的剑身自内向外炸开,水珠包裹着黄沙,四散开来。片刻后两人之间就下起一场浑浊的黄雨。

没了水剑,禹梧桐右手单手捏了个剑诀,举过头顶,又落到胸前,那些水珠便悬停在空中不再下落。翜愣了一瞬,就见禹梧桐捏着剑诀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手腕一抬,那些雨珠便极速归拢到翜的头顶。还没等他反应,禹梧桐剑指下压,那巨大的水球便极速落下。

“啪”

翜被砸了个正着。外层的水哗啦而落,内部的黄沙将翜淋了个满身,一瞬间的压力让他伏倒在地。

他自己就是黄沙孕育的精怪,此刻却被黄沙钻得满嘴满鼻都是。连“吴婶”那面部的褶子里都嵌进去不少细密的沙子。

翜不得不承认,这次他有些真切的怒意涌上了心头。他扬手一抹,拭开眼前迷着的那层黄沙,便见那些四散的水珠又重新在禹梧桐手心汇聚,一柄水剑完好如初,清澈剔透。

“班门弄斧,你也敢!”

“做都做了,你来问我敢不敢?大婶,这世上还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禹梧桐神色定定,眼角眉梢都浸染上了肆意飞扬。

“大婶,你妖力已经不济,还是别再做无谓的消耗了。”

翜坐在地上,头垂了下去。禹梧桐上前,剑尖搁在翜的肩头颈侧,道:“大婶,既想做人,又何苦再行这些非人之事。老老实实随我们回雍州去,不照样能过上凡人的日子。”

“你懂个屁!”

话音落,翜提起右手一掌劈在那剑身上。水流一斩即断,却不落不散,即刻又重新归拢复原。就在这一息之间,翜的左手同时闪电般挥出,一掌拍在禹梧桐的腰间,将对方震到了十步之外。

禹梧桐左掌撑着地面,单膝而跪,止住了后退之势。她抬起右手,那水形之剑便重新在掌中凝结。

方才翜那一掌并未对她有多少伤害,所以禹梧桐很快就站了起来。但若要论速度,翜却是更快。在禹梧桐将将站起之际,几股黄沙若难缠的蟒蛇一般自翜的掌心召出。从开始的细流,变得极粗,三两下就缠住了禹梧桐的双手双脚。

这黄沙之链不似有实体的麻绳,有生命似的流动缠绕,禹梧桐越是挣扎越是被裹得紧。密密麻麻地裹在皮肤之上,竟叫禹梧桐一时动弹不得,又不知从何下手。很快,就被带着悬在了空中。

禹梧桐有些烦躁,灵力汇聚到一处,左腿奋力一挣,那里的沙形束缚便爆炸开来。

“我都说了,大婶,不要浪费妖力惹我生气!”

一边说着,她一边挣脱了左手的束缚。那些黄沙爆开落下,又作势要缠上来。禹梧桐左腕翻转,捏着诀在左边一推,一块圆形的水盾牌便在空中成形,与撞上来的黄沙碰撞起激烈的沙砾“水花”。

禹梧桐正奋力抬起右臂,蓄力挣脱这边的束缚。却见那翜竟然已经走到了水石边上。

“大婶,你要干什么!”

翜已经探出了手,伸了一半手掌进那水球之中。

“干什么?你不是说我妖力不济吗。你想打,我不得跟你打个痛快。”

禹梧桐眉头一拧,大喊道:“水石与你本质相反相克,你强行吸纳灵气,不仅这副人躯保不住,连妖灵都会破损!”

“那又如何!”翜回头,恨恨地看着禹梧桐,眼里似有血丝密布。

“做怪,漫长无聊;做人也没什么乐趣。跟你们回去雍州?笑话!他们都有家人故土,有亲朋好友,我有什么!我能回哪里去!”

翜把将水石握住,攥在手心拿到了自己的胸前。那水球“嘭”地一下四散开来,哗啦啦砸得地面一片润湿。

“明明他们要在这里陪我一辈子的,偏生你们!要来带走他们!要夺走我的一切!”

“他们应该要陪我一辈子的……”

说着,他将水石放在心口,毫不犹豫地按了进去。

“水润泽万物,即使是相克相反的我,水石也会宽容的,不是吗?”

那水石已经完全融进了翜的体内,一股蓝色的水流之力游走而出。翜整个都笼罩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灵力光晕之中。一半是沙石的凌厉澄黄,一半是水流的柔和湛蓝。再睁眼时,他的两个眸子也变成了一蓝一黄两种色彩。

禹梧桐已经挣脱了原先的沙形锁链,落在了地上。她站直了身,道:“你觉得枯寂,便要强行拉他人作陪吗,你何曾问过他们是否真的愿意。”

翜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不甘,道:“你们不来,他们便不愿意也得愿意!”

“那你未曾想过,即使离了这地方,也有人会愿意跟你一起的吗?”

翜摇了摇头,语气冰冷:“小姑娘,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动摇我心,已经晚了。做人啊,太难了……”

说完,他张开双臂,手心朝上抬起,黄沙和水幕凭空在他背后卷起两道螺旋阵,一蓝一黄两道灵光同时亮起。那黄沙和水流同时窜出,在空中交叉环绕成一股,最后汇聚成极为粗壮的形态,远远望去,像蟒又像龙。

这“巨蟒”直奔禹梧桐而去,抬起它巨大的头颅,张开巨口停在半空,朝着地面那渺小的人影发出一声似洪瀑如怒风的怒吼。

禹梧桐翻转手腕挽了两个快速又漂亮的剑花,举着水剑直冲那蟒头而去。“巨蟒”自岿然不动,正面迎接禹梧桐的攻击。那柄水剑突然迸发出极亮的光彩,一道强劲的灵力自剑尖极速而出,直指“巨蟒”眉心。

“巨蟒”不闪不避,自口中喷薄而出一黄一蓝两道交织的流体,抵上了这灵力一击。水花、黄沙和灵力光彩在空中炸开,成了僵持之势。禹梧桐左手捏诀搭在自己握剑的右手腕上,水剑光芒更甚,灵力劲道更甚。

堪堪有前进之势,那边的翜掌心对掌心,两手一拍反方向一搓,两手分离之时便拉出两股力量,一股黄沙,一股水流。大掌一推,那“巨蟒”涨大一圈,自额顶的左角之上窜出一股黄沙,右角之上涌出一股深水之流。这次的水流交缠着黄沙,两股力量迅速攀上禹梧桐的水剑,像蟒蛇的绞杀之势,越收越紧,很快彻底绞断了这柄奇剑。

那剑本就是水形成之,此刻却如寻常剑身一般,被绞了个粉碎,化作无数雨点子,纷纷而下,再没能重聚成形。

水剑一破,那灵力一击自然也被“巨蟒”的吐息逼回。那吐息势如破竹,破开禹梧桐的灵力,直将禹梧桐重重砸落回了地面。

翜收了掌,那巨蟒立在他身侧,已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小姑娘,我说过,你不该班门弄斧的。你现在魂器已失,还要和我继续打吗?”

禹梧桐自地上站起,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又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魂器?我有说过那剑是我的魂器吗?”

翜的眉头跳了一下。说完这句话,禹梧桐双手放到胸前,快速地掐了一个复杂的诀。那原本散在洞穴四处的、积在地面的水珠,又齐齐腾起,跃动着齐聚在禹梧桐身后,凝成一柄更为巨大的剑。

“水容万物,亦可成万物。大婶,我从来不稀罕死物作器。这万物之源,洋洋兮润泽苍生的水,哪怕只一滴甘霖,也能是我的魂器!”

翜提起脚只微微退了半步,强行压下震惊不显,扬手就招了那“巨蟒”又朝禹梧桐攻去。

禹梧桐抬起右手一指,那柄原本竖着的巨形水剑便顺着同样的方向,在她头顶,指向了那“巨蟒”。

“巨蟒”张开巨嘴,一口咬下了水剑,那水流瞬间分开,在“巨蟒”头顶重新汇聚,直直插了下去。

“巨蟒”在翜的控制之下极快速地躲开,但还是被那剑削去了半个角,落成了满地的黄泥浑水。那剑虽是水筑成,却当真是削铁如泥,一副连灵体都能削开的架势。

“巨蟒”虽为翜妖力的象形,身形骇人,灵力强盛,却不敌那剑灵敏。对峙了几个来回,便多处被划开。水流和黄沙虽也能很快聚合,但到底是让翜的妖力外泄,加大了翜的负荷。

水石加持的灵气虽多而纯净,但翜这副壳子太弱,翜的妖灵已与人躯融合了太久,再多的灵气也只能作辅助之功,发挥不出更多的力量了。他发际间那道红痕已接近两指宽,眼看着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但他原本就做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打算,此刻更是催动仅存的纯净妖力和体内的水石,一边让“巨蟒”与水剑缠斗,一边自己抬手向禹梧桐攻去。

禹梧桐一手催动水剑,一手迎上了翜的攻击。两人手掌辅一对上,两道强劲的灵力便蛮横地开始冲撞。而这冲撞间,翜竟然觉得对方并不输自己太多。

自翜的手腕间,兀地钻出一蓝一黄两股力量,像两条小蛇极快速地缠绕上禹梧桐的手腕,很快就缠绕住了这整只手臂。

禹梧桐用力一催,将翜推开来,艰涩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臂来看。那黄沙还在手臂上团团裹缠,水流却直往禹梧桐的身体里面钻。

翜被刚才禹梧桐那一击震的手臂发麻,再一看,连手背上都崩出了几条血线。但他却嗤嗤地笑出了声。

“小姑娘,这水流入体,那可得听我的使唤了啊。不如,你去劝劝你那几个朋友,劝好了,我便留你一命如何。”

禹梧桐看看已经消失在手臂上的水流,又看看翜,眼里闪过异样神采。

“大婶,你胆子也挺大的。既知道我能御水,怎么还把宝物自己送上门来。”

翜没来由地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抬了抬胸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御水的功夫虽不差,但别忘了,这水石在我的体内。你觉得,我会怕你?你觉得,是水石强一点,还是你强一点呢?”

说着,他在自己心口一点,那里散出深蓝色的光芒。那芒萦绕在他的指尖不散,他抬起手在虚空中一点,四周的水便都躁动起来,连带着禹梧桐的右手,和那水剑、巨蟒都停止了动作。

翜一勾手指,蓝辉点点,那股水流便在禹梧桐经脉之中游走,引着她自己就走到了翜的跟前。

“对了嘛。你看,这水,你御不了。”

他正沉浸在这种掌控的满足之中,催了那股禹梧桐体内的水流凝成一柄尖刺,直直抵在对方的心口。

哪知下一刻,禹梧桐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笑了一下。随后禹梧桐便抬起了手,两根纤长的手指比着一个剑诀,正对着翜。

“大婶,谢谢啊。都不用我自己过来了。”

翜大惊失色,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骇然。

“怎么,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比灵石还强。”

说着,他颤抖着手去催那尖刺,却发现那水流已然不在原处。

只见禹梧桐并起的剑诀之上,一股水流自指尖溢出,汇成了一个与方才翜所做的一模一样的尖刺。不过这次,尖利对准的是翜自己。

“大婶,不是我比灵石强。而是灵石选了我。”

说着,禹梧桐那指剑便朝着翜的心口刺去。他二人挨得本来就近,这一击又快又急,翜尽了全力去抵挡。但他心口的水石却猛地收回了灵气,翜顿时觉出了这具躯壳垂垂老矣的疲态,连动作都慢了下来。

就在他动作滞缓、心神激荡的一息,禹梧桐的指剑抵在了他的心口。那不长的水形尖刺,已全然没入。

于此同时,两人上方的水形巨剑,一剑劈开了“巨蟒”的头颅,洞穴之内重新大范围地下起了一场和着黄沙的混浊之雨。

翜没觉得痛苦,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禹梧桐一个箭步上去,揽住了他下滑的身躯。

“选了你,灵石也选了你。我……没什么会选择我,我永远都是剩下的那个……”

他目光呆滞,眼神不知道聚焦在何方,喃喃自语。

“你杀了我吧……我活着,也是孤零零的一个。”

那混浊的黄雨落在翜的脸上,又顺着苍老的面庞滑落,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他的泪。

禹梧桐摇了摇头,抬手一挥,那水和沙便分离开来。黄沙拢在一处,又重新围绕着翜流动起来。

“灵石选我,是要我救你。水泽被苍生,不会抛下任何一个生灵。它当初愿意被你操控造了这绿洲,不过想渡你心中执念。”

“而今,它也不愿看你妖力干涸而死,要最后润泽你一回。”

那雨已经不含一点污秽,细细密密地落在翜的脸上,将他面上的黄沙层层冲刷了个干净。翜的瞳孔放大了一些,又缩回了正常的大小。

禹梧桐抵在他心口的手指没松。那股水流带着水石纯净的灵气,在翜的妖灵内完完整整地走了一圈,包裹住每一个缺口,填补上每一处裂纹。

翜发际和手背上的血线越收越窄,最后消失不见。禹梧桐抽回了手,那股水流裹着水石同样从翜的体内抽离了出来。原本清澈的水流已然变得混浊,离体后便落入围绕在翜身边的黄沙之中。点点澄黄的亮光飘散而起,最后消失在了干净的雨里。

那些黄沙终于停止了流动,成为了再普通不过的细沙,软软地摊铺在二人脚下。

那颗灵石,完成了最后一场对生灵的润泽,自己跑到了禹梧桐的心口,仿佛那是一处汪洋,是最适合它待的地方。

而翜,妖灵与吴婶这副躯壳完全融合,裂缝愈合,对峙消失。翜,彻底变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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