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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臻心里早有疑问。若景宏真是按照衙役所说,一听闻叶鹤林的身份就清了场,秦国公又是如何得到了消息,她的身份又如何会传得人尽皆知?景宏不会如此不知轻重真把叶家的事到处嚷嚷,那么是谁在幕后操纵,试图用舆论的手段推波助澜?叶鹤林难道是真的见过叶臻身上的胎记么?不然大可只说有胎记,何须精细到颜色和形状。
等等……她突然想起来,儿时她与淑和公主好到穿一条裤子,当然也一起洗过澡,苏凌兰后背似乎是有胎记的。只是当时年纪太小,没怎么过心,眼下年月久远,还真不确定是不是青色月牙了。
难道,叶鹤林见过刚出生还没被掉包的苏凌兰,也就是真正的叶臻的后背?或者有接生的人走漏了风声?
不管心底如何波涛汹涌,叶臻面上却是一片冷然,颇有些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脑袋,这临川府的衙门公堂俨然已经成为她的主场。
她右手微微发力,覆盖尸体的白布就被掀起一个角。景宏毫无心理准备,乍看之下,大惊失色,清了清嗓子勉强维持住仪态。
叶臻说:“且不论他们是否是叶家人。青城山悍匪下手之狠辣,在场许多人都看到了。景大人,这等凶恶之徒,是否该严惩?”
她这话问的声音不小。刚才那一掀人群中也有不少人看见了那惨不忍睹的尸首,再联想到昨晚望川楼的惨状,都不免对青城山产生了怨愤激怒之情。
叶臻对于把矛头指向青城山毫无愧疚之情。不管是所谓报仇也好还是被人利用也好,青城山杀了人,累及无辜,不管被怎么处置都是罪有应得。
“本官早已带人查封望川楼。”说起此事,景宏终于稍微有了些底气,面上却又露出些许无奈之色,“至于凶徒之事,本官已经连夜上奏,请朝廷派兵,清剿青城山悍匪。”他听懂了叶臻的暗示,是把事情结束在青城山上。无论当时有多少人看到了听到了幕后主使是宁寿宫,只要官府装聋作哑盖棺定论是青城山和叶家的私仇,先把舆论盖下去,后面到底牵扯几方利益,他们私下再慢慢查。
秦国公这时哼了一声:“景大人若是不敢得罪宁寿宫大可直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是借刀杀人的戏码。区区一个青城山,就能向朝廷交代了吗!”他身后的秦明绣霎时白了脸,失声叫道:“祖父!”她明显是还想说些什么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叶臻怪异地看了秦国公一眼。她原先以为秦国公只是对身为叶家人的她充满敌意,想要为孙儿的死找一个发泄口,可现在看来他是老糊涂了吗?怎么在这个时候还要提宁寿宫火上浇油?一面想,不让玄天承和她一起来果真是正确的,要是看到镇北侯,这秦绵川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国公爷这话毫无根据,还是不要拿出来乱说,省得误导大家!”叶臻一下子疾言厉色起来,冷笑道,“方才国公上来就污蔑我是罪臣之女,现在又不分青红皂白要把脏水往宁寿宫头上泼。秦公子罹难,切肤之痛我感同身受,可国公受人唆使、任人挑拨,听风就是雨的,岂不让人看了公爵门第的笑话。”
她递了台阶,也提了秦国公应当最在意的门楣尊严。她当然知道秦国公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即便是她自己也不能问心无愧地说张烨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可宁寿宫毕竟代表着皇权,又牵系着相当一部分旧贵族的利益,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揣测,却会逐渐野蛮发酵,成为朝廷根基最致命的蛀虫。秦国公若是还有几分理智,应当很快能明白过来。
人们渴望听到真凶是宁寿宫,并不是他们真的对宁寿宫有一个多么确切的罪恶的概念,也不是他们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无非是出于一种猎奇心理与底层人物隐秘的心思,想要看到高高在上的人跌落泥潭污名缠身。
至于人群之中那几个权贵家的亲眷和下人,无论原本抱着什么心思,都似乎被空气中无名的气氛包裹,不自觉地与他们一贯看不起的人一起呐喊,好像这样子就能为家人的惨遭杀戮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叶臻用余光留意着人群形形色色的反应,在不经意又看到玄天承时,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在江边他的那句“若他真是凶手……在局面稳定之前,我会为他粉饰”,心底叹了口气。她终究也成了这局内人,说话之时,也要暂且把真相放到一边,先考虑大局的安稳了。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厌恶且生疏,没想到却意外地驾轻就熟,编出这些场面话,计较言语来回间的锋芒和算计,这种能力好像与生俱来。
秦国公已经意识到自己失言。虽然叶臻给他递了台阶,但他一时拉不下脸去踩,吹胡子瞪眼,说不出话。
叶臻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径直对景宏道:“大人,闹剧该结束了吧?这是衙门,不是茶楼酒肆。若有实证,大可对簿公堂。我没空在这里陪你们捕风捉影胡搅蛮缠。”
胎记的事情无中生有,已经让不少人潜意识相信了叶臻的话。她潇洒地说出这话时,也有不少人感到新鲜和激动。临川府衙素来算得上公正,只要拿得出证据,知府景宏都会给出应有的判决——当然,在秦国公这样的权贵之家的问题上,景宏一贯是有所偏私的。但周边州县均是如此,大家基本也都默认了权贵之家高人一等的事实,并不觉得这是多值得关注和思考的事。今日难得见到一个完全不给知府和秦国公脸面的人,大家无法名状心中那股冲动究竟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想看到这出好戏再演绎下去。
人群的这种无知觉却异常坚决的冲动,无疑就是先前叶臻和玄天承在望川楼后山平台上预料的那把无形而锋利的刀。今日公堂上的闹剧也好,从昨晚到现在的流言也罢,都在企图用琐碎而看似严重的现象和舆论来扰乱视线,好在他们先行一步,早已有所准备,在嘈杂的人声中,紧紧抓住了主线。
以为牵涉叶家就会让她自乱阵脚么?恐怕是打错了主意!
叶臻纵观全局,尽管已经对景宏颇有微词,却不得不赞赏他一点,起码他屈于秦国公的威压,却没真的谄媚到把魏平和叶鹤林两个重要证人带上堂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或者说在秦国公的意思下开堂。他将胎记的事主动或被动地透露出去,也正是给了她一个自证身份、反客为主的契机。
话说到这一步,戏应该已经唱完了。叶臻回头小声问林舒安:“去问了没?使者到哪里了?”
话音刚落,就有衙役高声喊着“退避”,一面拨开人群小步快跑进来,气喘吁吁说:“大人,钦差到了!”
景宏显然是一直在等这个消息,闻言如获大赦,当即响亮地拍了惊堂木,大喊一声:“退堂!”
人群再度沸腾,舍不得接下来的热闹,又想要一睹钦差风姿。然而刚才态度温吞的衙役这时突然异常坚决,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清场。临川府衙到底不是吃干饭的,转眼之间,闹如市集的公堂就已经恢复庄严肃穆——当然,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临川又不是什么刁民聚集之地,是丰饶富庶百姓教化的城池。
叶臻看在眼里,验证了自己对景宏的猜测,冷笑。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夹缝之中,景宏的处理方式不能算多敞亮,但的确八面玲珑。
景宏如今能扯虎皮借力打力,对着秦国公时也不再像原本那样唯唯诺诺。他站了起来,腰杆子也挺了几分,对着脸色有些灰败的秦国公做了个礼,“国公爷,多有得罪。”
秦绵川到现在怎还会不知自己被人利用,又被架到台面上当做丑角被众人看了出好戏,一口痰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心里窝了老大一口气。眼见钦差的阵仗已在府衙前停驻,这口气更是不吐不快,便想要揪着叶臻去给钦差诉苦,却见叶臻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叶臻跟玄天承站在一起,扬起的下巴带着几分骄傲。
人群散去,玄天承已经摘下斗笠,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嘴角却也带着笑意。她做的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并不需要他插手,也诚如她所言,他插手会把事情变得更复杂。不过,他见到了她三言两语化解危机,她也知道他一直在身后支持。
他的剑不用出鞘,只要在那里,就让人心安。叶臻如此想道。她的底气来自对局面的分析把握,也来自他的遥遥相望。她知道,那一瞬间,他是真的会抛下一切身份地位,奋不顾身地拔剑而起。
即便暂时无法回应,但这份情深义重,她视若珍宝。
倒是秦国公,认出了玄天承,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没好气地说:“是你小子在背后捣鼓呢?我说这女娃娃好厉害的嘴。”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被个小丫头拆了台子,把镇北侯当做对手,总算让他心里舒服了点,又可以摆国公爷的架子了。
玄天承执了晚辈礼,对这话不置可否。记在他头上也好,倒省的秦家去找叶臻麻烦。
叶臻也算是看清了秦国公的为人,就是个脾气有点倔的老头子罢了,不想跟他计较口头上的颜面。不过听秦国公的口气,倒是与玄天承颇为熟稔?
玄天承看穿叶臻的心思,有些无奈,低声解释:“秦国公对晚辈都这样。”他顿了顿,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他一度想把孙女嫁给我。”
“啊?”叶臻心中顿时警钟大作——虽然她已经在心里无数次提醒自己他娶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一面下意识抬头看向秦明绣,后者早已双颊绯红低下头去,心里更是压了块石头似的,闷闷地“哦”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玄天承本意是想坦白,没想到惹得她更胡思乱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想嫁孙女,跟我娶不娶有什么关系?”
他这么说,叶臻稍稍放下了心,一面感叹,他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单身汉,多少名门望族眼里的香饽饽,谁不知道选了镇北侯做女婿就是扶摇直上。她这时觉得自己的视若珍宝有些无足轻重了,目光便有些暗淡。
玄天承熟知她的脾气,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但以眼下二人的身份地位,他再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不如谈正事,倒体会出二人志同道合心有灵犀,转而说道:“戏唱完了,棘手的才刚开始。”
叶臻沉下心来。片刻的心绪波动后,她又恢复了原本淡然的心态,想道,她本就是奔着给叶家翻案的目的去的,若是如愿以偿,又或是更进一步恢复公主身份,她要他做驸马,那就是天作之合,谁敢说个不字?干嘛在这里拿不起放不下,一股小家子气。
外人看来,这二人却是旁若无人地咬耳朵,姿态亲昵。秦国公看在眼里,脸上便挂上了不悦。只不过镇北侯是手握兵权参与朝政决策的近臣,秦国公哪怕有晋中秦氏作为倚仗,也是绝不敢凭借“公”的身份对“侯”随便摆脸色的。
景宏这时又缩入了他的龟壳,一言不发。这算是他的立身之本了,仔细看来,他八面玲珑,却也绝不轻易靠到一边去,这才能在看似摇摇欲坠的境地中站稳脚跟。至于衙役们则是更加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钦差就是在这样古怪又紧张的气氛中转过了照壁,走到众人面前来的。
出乎意料的,这位钦差异常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且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许是一夜车马劳顿,衣冠颇有些狼狈,二月的天里,额头挂着薄薄一层细汗,一张温润如秋月的脸也红扑扑的。他身量颀长偏瘦弱,走来的时候微微拢着广袖,颇有一番风流韵骨。
景宏嘴角明显一抽,却还是摸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一路小跑着下来,对钦差行了一礼,舌头顿了顿,才说:“下官临川知府景宏,拜见上差。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景宏四十多岁了,对着一个年轻的书生行此大礼,场面多少有些滑稽。
“景大人不必多礼,在下一介布衣。”那书生一本正经地说。
“……布衣?”景宏脸上的笑容有点绷不住了。
书生点了点头,甩了甩袖子,绕过景宏,背着手走上了台阶,一面说道:“在下方仲革,单名一个榆字,陛下尚未授官,自是一介布衣。”
他声音清冷,并不响亮,却掷地有声。
名字一出,便是秦国公都不能做壁上观了。他皱起眉头,思考女帝此举之意。
今科文武两状元,武状元沈煜,便是那日在宫中公然挑衅玄天承的沈家三公子,而这文状元方榆,出身微寒却颇有傲骨,文采风流誉满天下,钦点状元之后,本是要按规矩先入翰林院的,但因受刑部侍郎吴平云赏识,看中其对国家法治的见解,经过吴平云之妻、御前女官夏攸宁的举荐,被纳入了三法司官员的考察名单,因而也不外放,只做副手暂且跟在吴平云身边学习。
方榆不是任何派系的人,硬要说的话,得到吴平云的赏识,算是与镇北侯有点关系,不过以他传闻中的操守,应该是不屑投靠任何人,当然,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这是摆明了要把事情查的清楚明白么?
秦绵川忽然想到刚才来府衙前下人递来的消息,今日朝会上会有人弹劾他的门生。他哪里会不知他们干的那些好事,毕竟秦氏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每个利益集团都是如此,上面依附皇亲公侯之家,下面通过科举和官场壮大势力,这种事素来都是大家心知肚明抱团取暖,不把事情做的太过分,朝中最多也就是让督察院时不时弹劾警醒他们不要做的太过,彼此相安无事。秦国公本也以为今日就是寻常的一次弹劾,但与方榆的出现联系在一起,他退居享福后变得有些迟钝的那根神经忽然猛地一抽,产生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方榆已经走上了公堂,来到景宏方才的位置上坐下,声音仍旧古井无波:“景大人昨夜想必收到了密令,圣旨就不宣了。案子进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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