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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昨晚望川楼的事,今日一早临川府公告所有商铺都歇业半日,酒楼也不做营生,只有小摊小贩和部分杂货铺照常营业。叶臻便带着玄天承去了自家开的醉仙楼。

醉仙楼今日也因为与凌花阁沾亲带故,只好低调做人,不接外客。掌柜的见叶臻一脸倦色带着人来,连忙叫人去开了顶楼的大厢房,又歉意道,厨房灶火温吞,用膳还需等上片刻。

叶臻表示理解,没有怪罪,只教人先送些粗糙茶点上来,便与玄天承一同往楼上走去,一面说道:“还想着请你吃顿好的呢,看来只能凑合了。”

“我早说路边吃碗面,或者回凌花阁我给你做也行。”玄天承笑道,“如今哪是请客吃饭的时候。”

“累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吃饱了躺会儿。这儿有什么不好?都不用你动手。”叶臻慢慢地走着楼梯,一面侧头笑着看他,“你就不累?再说,不是要等消息嘛。”

虽然她说的“等消息”是指等朝会的结果,但玄天承还是看出,她是故意选在醉仙楼的,说这话时,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他猜不透的笃定,她显然还在等其他的消息。他不由轻笑,她素来聪慧有主张,也不知这回又算计好了什么。

两人十分有默契地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哪些可以和盘托出哪些却要点到为止,虽说如今看上去是一道在查望川楼的案子,实则各怀心思。

待到了厢房,略用过些茶点,叶臻靠在桌子上想事情,不自觉便打起盹来。玄天承本要了纸笔在写写画画,抬眸不经意便看到她趴在桌上似是睡着了。

他轻轻叫了她两声,不见应答,便放下笔起身到她身边。谁承想手指刚一碰到她,她就猛地睁开眼睛,侧转身子反手肘击左手拔刀一气呵成。

玄天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满是红丝的眼睛中瞳孔猛地放大,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之色,而后是愧疚与无措。她慢慢地放下刀,讷讷道:“对不起啊……没被我伤到吧?”

“没有。”玄天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温声说,“去那边榻上睡吧。”

叶臻有些呆滞地站起身来,脑海中还是在翻滚着刚才睡过去那片刻做的噩梦。梦里漫天的火光与血色提醒着她,她的心志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淡定。所有的一切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周身高筑了壁垒,她像是惊弓之鸟一样,连最普通的轻微的接触,都能当做危险的信号。

她抬起头,不慎便撞上玄天承的目光,颇有些慌张地避开,强笑着打趣道:“同样一夜未眠,怎你就这么精神。”

“我从前也常无法入睡,一点风吹草动便能醒,熬多了,便觉得不睡也不要紧了。”玄天承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来包裹住她微凉汗湿的手,“这是醉仙楼,你自己的地盘。我在这里,你安心睡。”

叶臻点了点头,轻轻说:“延之,谢谢你。”她看了眼泛着冷光的寒光刀,干脆利落地收刀回鞘,丢到了一边。她似是又恢复了生气,笑说:“那我去睡啦。”

她看那软榻确实舒服,当时还是她亲自画图叫人去设计的呢,又铺了厚厚的褥子和靠枕,一看就软和。她脱了靴子缩到软榻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这次梦里清静许多。

玄天承闻她呼吸清浅,微微笑起来,取了条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心念一动,手便摸上了她的脸颊。这次她睡的安心,没有什么反应。少女睡颜柔软,半点不见寻常的锋芒,只是眼下带着乌青,眉间也显见地拢着愁雾。

玄天承慢慢抚平了她眉间的颦蹙,收回了手,却仍旧不舍得离去。平日里极其隐忍克制的人,只有在她睡着后,才敢把自己汹涌的情绪泄露分毫。他恨极了自己如今只能做些聊胜于无的小事,说些口舌之上的宽慰,即便是稍微露骨几分的触摸,也只敢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进行。

“嘴上轻巧,谁知道又梦到什么了,也不好问你。”他垂下眼睫,压住眼底几分水光,说,“你可知,越这样,我越是心疼。”

“阿臻。”他低声呢喃,“少时我没有勇气说娶你,还道是自己位卑言轻,当不起山河之托。谁想如今位高权重,却愈发瞻前顾后,连少时的孤勇都比不上了。”

他也不写字了,就这样坐了许久,一时竟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十来年前,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少年捧着书卷闯入暖阁,不意看见少女酣卧榻上,纨扇半遮素面,光影柔和缱绻,竟就呆立在侧,贪看半晌。

他轻轻吐了口气,郑重地轻轻说道:“待陈家事了,西南平定……我便去请陛下赐婚。”又有些自嘲地笑,声音愈发低落,“也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嫁我。我若是对着现在的你陈这十多年来的情,你怕是会吓到吧。”

一人小心翼翼推门而入,叶臻翻了个身,玄天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安抚她片刻,才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外,压低声音道:“朝中如何?”

“工部右侍郎、户部尚书停职待查,工部的缺陛下派人补了,户部的摊子,陛下的意思是让侯爷差人接手,正好借军饷的由头往西川转运使那边查。这西川转运使跟益州布政使勾结有段时间了,不过靠着与太傅的姻亲关系,无人举证。陛下让侯爷先查,过几日会有圣旨到,名为帅兵围剿招安青城山,实则缉拿西川转运使。

“今早二官停职,太傅也受申饬,自陈愧对圣上,后又斥自己瞽目昏聩,识人不清,愿配合陛下对百官的清查。吏部当即附议太傅所言,督察院也支持太傅,还道太傅深明大义,当机立断,不包庇学生。”

那人顿了顿,又说,“属下来前,东宫那边已经开始小规模地清查,说是要做表率。”

一切基本在掌握之中,玄天承微微点了点头,又问了句:“无人提起望川楼吧?”

“没有真凭实据,仅凭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怎能指摘宁寿宫?平日里或许朝会上能争执几句,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我们手上捏着什么把柄,哪天冷不丁发难,都忙着走关系讨人情去了,许多人讨好宁寿宫还来不及,哪会跟着起哄。”信使撇了撇嘴,“坊间倒隐有流言说起陛下和圣宁国父那些事,人都被我们控制着。属下觉得陈崇绪这回的手段未免幼稚了些,这不是上赶着给我们送把柄么?”

玄天承回头看了眼仍旧熟睡的叶臻,说:“我们与陈崇绪打交道这么多年,他狡猾的什么似的。若非他突然变蠢,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尽管朝上几乎是按照他所计划的发展,他眉眼仍不舒展,反倒愈发忧心忡忡。

信使思索片刻,大惊说:“莫非,他根本不怕把柄?”

“你说的没错。他怕是已经有了游戏的资本。望川楼与其说是把柄,不如说是宣战。”玄天承沉声说。

他意识到,他一直陷入了一个思维上的谬误,就是总想找到确切的证据再行动。虽然这并没有错,但不适合对付像陈崇绪这样的人。陈崇绪是狼,不会满足于既得的利益,过一天算一天。像今日朝会上的一击必杀是需要很多年慢慢积累证据的,而他为了搜集陈崇绪的罪证也已经花了很长时间。他们固然已经在西南安插了自己的眼线,清理了门阀的部分势力,可仍旧被对手钻了空子,借这段时间暗度陈仓,在另外的地方发展壮大。眼下倒不如不再管什么权衡——反正这潭水已经被搅浑了,以雷霆手段先把能解决的解决了,才不至于继续养虎为患。

他拿出刚才写好的信交给信使,说:“你再替我往白狼军那里跑一趟,告诉梁王万事小心,不日我将往益州明察暗访。”

“是。”

叶臻做了个很模糊的梦。

不是她以为的刀光剑影和尸山血河。事实上她没有看清任何一个人的脸,所有人的声音也像飘在天边。唯独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定格在夕阳渲染的壮丽山河之上:

“倘孤为帝,君便为孤所向披靡之刃,与孤朝暮岁辰相伴!”

她费力地想睁大眼睛看清少女的模样,奈何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虚幻的影子。

谁是“孤”,谁又是“君”?

这一费劲,她便从沉沉的梦境中骤然清醒过来,对周遭有了知觉,眼皮却沉甸甸地不想睁开。此时的神志是最脆弱的,她几乎就想放纵自己沉溺在睡梦之中,逃避眼前的一切难题。

“睡吧,上菜了叫你。”隐隐听见玄天承的声音说。

她循着声音抓住了他的手,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用力地握着,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饭终是没请他吃成。

叶臻再醒来时,厢房里空无一人。她扶着隐隐作痛的头爬起来,迷糊地看了会儿身上的毯子,下榻穿好了靴子,走出了门。午后阳光暖融,只有一个小二靠在廊下打盹,听见开门声,一个骨碌爬起来,掸了掸裤子,笑道:“小姐醒啦!侯爷说他有事先走了,您好好休息。对了,饭菜给您热着,您现在吃还是?”

“送上来吧。”叶臻道,顿了顿又补充道,“叫你们掌柜娘子来,就说我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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