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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时走得慢,待到城门在眼前时,已是夕阳西下了。玄天承居高临下,放眼望去,烟光凝,暮山紫,渝川县城静默在其中,而群山之上,房屋错落,灯火葳蕤。他勒马停驻,梅若霜在他身边也停下来。

玄天承侧头问她:“梅将军,想好了要回去么?”

“从未离开过。”梅若霜脊背笔挺,“飞凤旧案,是我多年来心头郁结。既然陛下有意重启此案,我自无袖手旁观之理。”她看向玄天承刚毅的侧脸,笑道,“不过,既然来的是你,我这个做长辈的,且得先助你一臂之力。”

玄天承笑,行了个军礼,“多谢梅将军。”

“走吧。”梅若霜微夹马腹,马儿嘚嘚走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你呢。听说你上回来,是赤脚进城的,还给王福山甩脸子?不是我说你啊,你又不是谢希玉,人家那是从小嚣张惯了。你给王福山摆了脸,他把献税的脏水泼你身上,你又不解释,这人死了,还不都怀疑到你头上?”

“信的自然会信,不信的,怎么解释也没用。从小我便明白这个道理。”玄天承策马跟上,一面说道,“我没兴趣跟他们掰扯明白,把证据甩他们脸上,不管服不服,都得闭嘴。”

梅若霜噗嗤笑起来,“你打当年做小卒子的时候就这脾气,若真说嚣张,你可比希玉强多了。他嘴上说着神魔不忌,其实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心里明白着呢。他一个孩子,守着偌大一个谢家也是不容易,这次乐意趟你这浑水,是真记着你俩打小的交情。你呢,看着最有分寸,实际最疯魔不过,只要你想做的,没人拦得了你。你也不顾惜自己的名声,不爱跟人讲心里想什么。”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虽说那些闲话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传得多了,对你也不好。那些不了解你的人,会怎么看你?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怎么,要人家姑娘跟着你一起被骂?还有你那些手段,偶尔用用就成了,明明是个顶天立地的能臣,非要跟那些奸臣酷吏为伍?”

见一代女将跟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叮嘱,玄天承心里暖呼呼的。他沉默片刻,说:“多谢将军指点。”

梅若霜跟他说了那么多,他觉得自己该多说些什么,可半晌也只能说出那么一句。说什么呢,是说自己和宁寿宫与陈家的事,还是说白家的事,抑或是……不过,确实不能让叶臻跟着他一起被骂。

他最后带着几分玩笑着说:“能臣又非贤臣,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怎就沦为奸臣酷吏了?”他神色微微冷了,声音轻了下去,“将军磊落,不屑鬼蜮伎俩。可此非太平盛世,叶家之事乃前车之鉴,飞凤旧案,又何尝不是欺诸位将军不善勾心斗角。”

梅若霜脸上表情一刹那僵住,愣愣看着他,眸中情绪翻涌。

玄天承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绵延的渝川城墙上。暮光落在他笔挺的脊背上,静默。

“要除三清堂,若按将军所想,该如何办?禀报朝廷,下旨召集周边兵马,大军围攻?”玄天承轻笑,“是,我有火麒麟符,可那又如何?西南这边的兵是什么状况,将军心里清楚,一道符,能使得动多少兵马?要动兵,又要钱粮,指望州府出,还是朝廷送?又得多费多少口舌,白白葬送先机。何况,安宁侯乃开国功臣,与襄阳侯等交好,几个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百姓也全都知道当年是谁保得西南平安,倘无理由,如何能动三清堂?”

梅若霜感到喉咙发干,片刻说:“你们已经知道很多军火库的位置,大可以此作为证据,昭告天下……”

“陈崇绪是个疯子,军火库中多有自毁装置。”玄天承说,“可许多军火库都建在山中,旁边就是水库,山下是繁华城镇。一旦自毁装置启动,山体爆炸,必然引发山洪。”

所以,女帝和他在身边亲卫中挑选人手,这个人背负着沉重的使命,需要潜入其中并找到自毁装置然后毁掉它,控制军火库。一旦失败,这个勇士,周围接应他的队友,以及山脚下的百姓,都会死。

这是必然要进行的豪赌。

玄天承闭上眼睛,眼眶微微湿润了,却只平静说道:“您觉得陈崇绪不好对付,是因为他惯会算计人。可光会算计人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他如今有了游戏人间的资本。他现在疯狂吸收魂灵,会变得越来越强,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生死,炸了自己的据点也无所谓。可我没有多少筹码。我们端了几个据点,将军知道三清堂存了多少军火和军队。我们要多少兵才能与之抗衡?一旦爆发大规模战争,周围府县的百姓该如何处置?且西南若动,则与南疆战事后备不稳,若白狼军无法支持,岂非让南疆叩开国门?”

梅若霜脸色发白,捏紧了拳头:“所以这次奇袭南郊山,你先是借着查军饷失踪的由头,让自己的亲兵进驻西南;又借买卖粮食的由头,让谢家军与我汇合;再借清剿青城山的由头,才能调动我手下的兵马。”

玄天承苦笑:“是。”

事实上,他跟梅若霜说的还是简单了。梅若霜并不知道他还在跟宁寿宫与知本堂斗智斗勇,也不知道淮安王墓千人尸兵的事。这些,绝不是一场光明正大的战争能终结的。

他跟人说了这么多,心中堵着的那口气终于发散出来,干脆继续解释道:“我百忙中来渝川查一个小小的军饷失窃案,陈崇绪便意识到,我是冲着金溪别业和南郊山来的。他知道我会顺手解决王福山,但王福山知道代元熙的秘密,所以他不愿意让王福山落在我手里,又想着能嫁祸给我,最好让我有口难言,折在渝川。他知道这不一定能绊住我,所以取消了原本昨晚应该在金溪别业进行的大生意,他和代元熙也没有露面。我还没有审问杨公,只能猜测,他做了两手准备,倘若能够借杨公的手杀了我,就不需要放弃金溪别业。眼见杨公被我擒获,才让弓箭手用火油箭善后。”

玄天承也没有跟梅若霜说,正是因为他来了这里,代元熙和陈崇绪坐不住了。小朱氏之死非他本意,没有小朱氏,他打算另外设计让陈崇绪和代元熙反目。但小朱氏恰好死了,他知道机会来了。代元熙设计掳走他,且故意在金溪别业留下带有陈崇绪私印的箭矢,则更是意外之喜。陈崇绪收到他“被炸死”的消息却赶到蟒县,就该知道代元熙背叛了他。且让这两人内斗去吧。他拿到了代元熙写下的卷宗,正能趁这个机会把陈崇绪的据点拿下。

“我耍点手段,被人骂几句,能少死很多人。”玄天承看向梅若霜,眸光平静如水,“这些话,将军瞧着,哪句是能说给天下人听的?”

梅若霜怔怔看着他,目光复杂,“延之,是我说的太轻巧了。”她叹了口气,说,“可话是这么说,你也不能全然就陷进去了。人家都是琢磨着怎么过得舒坦,偏你尽想着怎么委屈自己,整天想东想西的,事都叫你一个人扛去了。也难怪陛下最是心疼你。”

她勒住马缰,定定地说:“延之,你听梅姨一句劝,别绷着过日子。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在呢,哪有叫你们年轻人委曲求全的道理?你这年纪,合该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玄天承笑起来,“将军教训的是。”他回头看去,只见江越和叶臻他们闹成一团,谢幼清气鼓鼓在一边,也不知是怎么了。洛逸和老林押着大队人马,因打了胜仗,全都喜气洋洋。

他眸中便也带上了笑意,一扯马缰,朝着渝川城奔去,“那现在,便去大显身手了!”

城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哨兵快马急至,报说镇北侯率部回归。人声鼎沸中,益州按察使云何下了轿撵,整了整衣摆,神色肃穆,疾步迎上前去。旁边人看得奇怪,便有人解释给他听:“按察使大人,曾是镇北侯在西北征战时的部下!”

玄天承与梅若霜两人先至,翻身下马;云何手捧圣旨,双方互相行礼。玄天承双手接过圣旨,云何才拜了下去,“下官恭迎镇北侯,梅将军。”

“起来吧。”梅若霜发话说。

玄天承伸手扶起了他,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听说你在县衙跟百姓唠了一天的嗑,专讲我的事迹?”

“随便说说嘛。就讲有个人草根出身,先是做公主陪读,然后去军中历练,从马前卒,一路拜将封侯,其间降妖除魔,过关斩将,多么跌宕起伏,多么波澜壮阔,多么让人心神激动,最后,告诉他们这个人是你。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云何挑眉,“随便他们信不信,我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玄天承大笑:“真有你的。”

“是吧,这招你肯定想不出来。”云何笑嘻嘻说,“你没那个脸给自己吹牛皮。”

“滚。”玄天承骂,“你就有脸了?”

“我怎么没了?再说,这哪叫吹牛皮,你都得多谢我呢,要不是我赶来给你镇场子,你能抽出身去对付南郊山的事?”云何笑着说,“那周济押回来的人和东西,不也得是我主持大局收拾吗?就周济那愣头青,怎么对付的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周济毫不留情地给了云何一脚。众目睽睽之下,他用的是寸劲,搞得云何龇牙咧嘴却愣是不敢叫出声来。周济只当没看见云何瞪着他的眼神,走到镇北侯面前,行了军礼,再抬头时,眼眶微红:“恭迎侯爷。属下幸不辱命。”

此时,遂宁侯和洛逸等人都到了。原本跟在后头的谢家军和梅若霜的部队,以及血影,在入城前便已经各自隐去,众人只带了亲兵押送俘虏入城。周济见了洛逸和老林,又见了叶臻,众人各自叙话。

梅若霜瞧着这一切,感到十分欣慰,又见街边有许多百姓,尤其是女子好奇地打量着她,便索性摘下了头盔托在手里,另一手取下了那杆七尺长枪,交给亲兵带了下去。

“遂宁侯和梅将军来啦!”

不知是谁一声高呼,人群瞬间又沸腾起来。许多百姓手中提着篮子,装着自家做的粗粮窝头或是土布,条件好一点的则是糕点和荷包,争相要送给恩人。

这二位本就是西南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是这几日,百姓中都传遍了,市集内和村镇上多出来的上好的米粮,都是平南谢家那位遂宁侯送来的,而退隐多年的梅若霜将军,则在训练新兵时,发现了南郊山和金溪别业的勾当,将其一举歼灭,俘虏了一大批走私商贩,救出了许多良家女儿。

就在今天早上,县衙里那叫一个热闹。

官府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阿芙蓉和军械一一贴上封条,运上送往京城的马车。金银元宝还有几箱子银票,首先分出一部分作为军饷送往前线——这让全县百姓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再担心被追究责任,也不会再为此上交又一批赋税;剩下的则作为官府向谢家买粮的钱。从金溪别业里抓回来的小官、乡绅、商人,还有杨公等人,都被绑到市集上,浑身丢满了烂菜叶子,只待定了罪,就杀头或是流放或是杖刑。南郊山中活捉的校尉以上军官,则被关进县衙地牢,待到按察使回泗水时,他们会被一并带去,接受益州布政使、指挥使等官员讯问。

还有一件事,是不会公开的,但仍旧有很多人知道。从金溪别业救出来的女子,分好几批被送了回来;又有一些是从人犯口中问出下落,由按察使派人去各处人贩手中救回来的,年龄不一,有男有女。有些沉默不语,有些哭啼不止,有些言行放浪,有些,则已是尸体。人们千恩万谢,或是叱骂殴打,抑或抱头痛哭,世间景象,不一而足。

谢幼清眉目飞扬,满是得意之色。他叫亲兵维持着秩序,防止百姓推搡,一面客套着。

梅若霜却径直接过一个女孩手中的土布,摸了摸她的头:“好姑娘,绣得真好看。”

“只是粗糙手艺,不值一提。”那姑娘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梅若霜,眼睛里亮闪闪的,“将军英姿飒爽,小女敬佩不已。”

梅若霜听她讲话口齿清晰,不由问:“你读过书?”

“念过几日。”姑娘眸光黯淡下去。

耳边人声鼎沸,眼前挤满了一张张善意的脸。这姑娘身子瘦弱,也不知怎的就能挤到最前面。梅若霜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朗声说道:“我可不敢居功,大伙儿要谢,便谢镇北侯吧。这一切可都是他的功劳!”

众人愣了一下,想起在县衙听来的传闻,却又想起前几日全县疯传的镇北侯的斑斑劣迹,还有那献税的事,将信将疑。

玄天承遥遥向这边望过来,无奈叫道:“梅将军。”

他朝这边走过来,那姑娘却忽地轻轻“啊”了一声,愣在原地。

“怎么了?”梅若霜瞧她与自己女儿一般年纪,又见她呆愣愣却又犟气,更是心生怜惜。

“贵人……”姑娘愣愣地拿出怀中一个小瓷瓶来,“他给了我鞋子蓑衣银子和药,帮我捉了鱼,还拿糖给我和弟弟吃……原来是您!”她忽地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行了大礼,“民女多谢镇北侯救命之恩,若您不嫌弃,民女愿……”

“起来,举手之劳,不用谢。”玄天承连忙打断她后面的话,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东西来。想伸手去扶她,又觉得不妥。

姑娘怔怔抬起头来,正想说什么,就见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出现在镇北侯身后,撇嘴说:“我说你怎么赤脚进城,身上没钱没药没糖,全送人啦。”

姑娘看去,只见那女孩虽然一身脏污,却看得出肤白如瓷,容色姝丽,镇北侯看她的眼神又温柔极了,便觉心中一阵难过。但她没有难过多久,便站起身来,重新行了个礼,这次神色坚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来日若有用上小女的地方,小女定当竭尽全力。”

镇北侯应了一声,显然并没放在心上。倒是刚才说话那女孩扶住了她的胳膊,眉眼间全是真诚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君寒,唔……你知道百草堂么?我是百草堂堂主。你想读书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读书。”

镇北侯闻言侧头看向她,神色十分无奈,只说“我去希玉那边看看”,便走开了。

梅若霜倒没想到,镇北侯赤脚进城竟是这个缘故。同为女子,她将姑娘们的心思看得明白。见叶臻看破不说破,温言软语却寸步不让,不免觉得好笑,又为玄天承欣慰。又觉自己没看错人,这萍水相逢的姑娘,出身乡野却是明珠蒙尘。

“小静?这名字不普通啊,《诗》说‘静女其姝’,多好的名字……”只听叶臻已经和那姑娘聊了起来,“你说那糖纸上的字,喔,泉州云芝阁……哎呀,他才不是泉州来的呢,那糖是我去泉州的时候买给他的……你问我泉州在哪?跟泗水比?那可远太多了,有机会我带你去,快马一天肯定到了……不会骑马?我教你呗……嗐,管他们干嘛,天大地大,女子一样自在逍遥……如今女子也能科考,今科探花便是个女郎呢!便是不考试做官,你绣工那么好,开个店养活自己和家人肯定不成问题!”

人声喧嚣中,间或传来叶臻清脆的声音。玄天承远远朝这边望过来,眉眼间满是笑意。梅若霜不由笑,顺手又接过百姓手中的东西,象征性地收了一两样,便嘱咐他们天色晚了,赶紧回家去。一面想道,这青云家的小七,看着也是跟镇北侯一样冷冰冰的性子,没想到却是个会来事又真性情的,两个人以后的日子,肯定是热乎乎的。

这事儿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没一会儿就人尽皆知:镇北侯那日迟来又赤脚进城,不是摆架子也不是对王知县不满,是因为在涨水的秋刀河中救了一个姑娘,送了银钱和药,救治了那姑娘的弟弟,还捉了鱼,留下了蓑衣和鞋子,这才会一身狼狈地进城。

这时便有好事者打趣:那姑娘可得以身相许呐!

立时便有人打断他:镇北侯不要人家报恩,镇北侯夫人还跟那姑娘聊得开心,说要供姑娘和弟弟上学呐!

围观之人连连感慨,说镇北侯夫妇当真是菩萨转世哟!

这话呢,虽然有一定夸张的成分,但总体意思还是对的。那几个安排在人群之中的托儿,揣着怀里的赏银,功成身退。

叶臻后来知道了这事,默默多给了二两赏银,偷着乐呢,却还是故作正经把那几个乱说话的逮来训了一顿,“什么夫人,不要乱说。”

至于王福山,嘿,谁还提他呀!这会儿要还有人说镇北侯杀了王福山,只怕立时就会被身边人胖揍一顿。

天色全然黑了,城中四处都点上了红灯笼。众人本想簇拥着镇北侯一行到县衙去,玄天承他们连连劝阻,才终于让百姓答应各自归家。梅若霜推说自己身上有伤,便先行回了官驿。众人离去后,一群人看着县衙中堆成山的礼物面面相觑,也不知谁起的头,都无奈地笑起来。

“要说这黎民百姓,还真是善变。”谢幼清翻看着庭院中堆的东西,都是些平常他看不上眼的玩意,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倒是对姑娘家送的精致荷包多看了两眼,冷哼一声道,“前两天还嚷嚷着要把镇北侯绳之以法呢。有奶便是娘,人心如此啊。”

云何哼了一声:“侯爷当谁都跟你似的读过书,懂大道理?普通人哪里会想那么多,谁对他们好,他们明白着呢。”他抓了个野菜馍馍,咬了一口,对玄天承说,“这可比冻成石头的面饼子好吃多了,是吧——哟,哟哟!”顺着便看到了玄天承牵着的叶臻,当即瞪大了眼睛,把馍馍放在一边,拍了拍衣服,正经起来,“我说怎么到处都在传镇北侯夫人云云,我寻思你哪来的夫人——这就是嫂子啊,嫂子好,我是云何!”

有云何起了头,亲兵们也跟着挨个行礼问好。叶臻一一认识,心里很是高兴。尽管她身份未明,家仇未报,又是一介草民并无家族势力,但玄天承仍是大方地把她介绍给身边的人。所有人都对她很尊重,就连对她有敌意的遂宁侯,也只敢在言语上笑里藏刀。这说明玄天承都事先调停好了,他就是把她当成了未来的妻子,也说明他是个极有魄力的人,以他的身份地位,没人敢给她甩脸色。她在心里计划着,这次事情结束,有机会的话,她也要向亲朋好友正式介绍他。

事情并未全然尘埃落地,不过众人绷了一段日子,都是疲惫不堪,故而此时暂把事务放在一边,开怀畅谈。县衙的官员们准备了简单的接风宴,战战兢兢陪在一边,玄天承便挥手让他们都早点回家,有事明天再说。

待得官员们离开,谢幼清第一个就说:“你们侯爷从上京带了逍遥酒来!今儿个本侯做主,所有人都能喝酒!把他带来的酒,通通喝光!”

洛逸、周济、老林几个连连说血影执勤期间绝不沾酒,结果云何见玄天承笑而不语,当即跟着谢幼清起哄,拉着杨添两个人先干了一大碗,说:“喝!侯爷就当没看见!”

亲兵们得了玄天承首肯,当即欢呼起来。早有人从驿馆搬了酒坛子来,亲兵们领了下酒菜,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谈天。

有人来敬玄天承酒,只见他破天荒地拿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有个亲兵喝大了舌头,见状就哥俩好地拍着玄天承的肩膀,大笑说:“将军,您这,这就不够意思了嘛!不会是怕喝多了在嫂子面前出洋相吧!”又对叶臻糊里糊涂地做了个礼,一本正经地说:“嫂子,您放心,将军他酒品很好的!”

众人都善意地大笑,叶臻对上玄天承无奈又无辜的目光,噗嗤也笑出声来。她直接端了个海碗过来,给自己满上,说:“我替他喝。”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云何带头鼓起掌来,“嫂子好酒量!”

“嘿嘿,小意思。”叶臻砸了咂嘴,似在回味,看着玄天承,笑嘻嘻说,“果真是好酒。”

玄天承拉住她,低声说:“行啦,别喝多了。”他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差点就要按捺不住冲动掐她软乎乎的脸颊,狠狠亲上去。

“好喝嘛。”叶臻撇嘴说。她喝酒上脸,脑子却清楚,端着嫂子的架子,跟想来敬酒的人一一碰杯。

玄天承知道她酒量,并不担心,只是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喝下去的一点点酒,刺着胃又隐隐作痛,不过身上却松快得很,心也软乎乎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了。她红着脸说的那些话,明明再正常不过,听在他耳朵里也像是撒娇,猫抓似的。

云何端着小酒杯过来,叶臻也就顺势换成了小酒杯。云何啧啧称奇:“你跟他倒真是两口子,一个赛一个能喝。”又打趣说,“我可等着喝你们喜酒啊!”

“借你吉言。”叶臻倒还蛮喜欢云何的,笑着说,“那我泗水的百草堂,还要请按察使多多照拂。”

“那还用说!”云何也是喝大了,拍着胸脯就保证说,“甭说你那百草堂,你寒轩开在益州多少铺子,我保管给你照顾得妥妥当当!”

“哼,我看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攀上镇北侯,借他的人脉和地位,好做她的生意!云何,你看人看清楚了!”谢幼清突然插进话来,语气很是尖刻。

他的声音不轻,周围人都听到了,一下子鸦雀无声。云何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僵住了,不禁看向叶臻。却见叶臻倒是神色未有波动,玄天承已经站起身往这边疾步走来。谢幼清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眸中尽是不屑。

气氛一下子冷到极点。

叶臻“当”一声放下酒杯,嗤笑一声,“希望遂宁侯一辈子没有求人帮忙的时候。”她目光变得极冷,道一声失陪,转身便要走,被玄天承一把抓住胳膊,护在怀中。她本不委屈,这时却忽然红了眼圈,情不自禁地靠在了他肩膀上。

玄天承目光也十分冰冷,对着谢幼清说:“道歉。”

谢幼清别过头去:“我说错了么,凭什么道歉?她不就是仗着跟公主长得……”

“我说,道歉!”玄天承声音重了几分。他此时看起来还算平静,但熟悉他的人知道,镇北侯平日里甚少发怒,这样说话,已是盛怒之下给谢幼清留了情面。

云何吁了口气,小声说:“希玉,你这话说的确实不对。别说是对嫂子了,就是对别人,你也不能这么说。”

“就因为是嫂子,才不能眼看着延之陷进去。”谢幼清愤愤,见众人看他时脸上都有责怪之意,悻悻道,“合着我里外不是人了?要我道歉,行,我道歉。”他自认能屈能伸,道个歉算不得什么事,当下便说,“对不住,周姑娘。希望你别让延之失望。”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这道歉的态度和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是让叶臻火冒三丈。她忍了又忍,才总算没拔出刀来教遂宁侯什么叫作做人别嘴欠,也不乐意见到玄天承和遂宁侯因为这个事情闹别扭。她站直了身子,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没事了,大家继续吧。”

玄天承见她眼睛还是红红的,晓得她咽下了极大的委屈,心里头更是生气。他明明再三叮嘱,谢希玉这个混球怎么还敢说三道四。便想道,等一会儿人都走了,定要留了他狠狠叱骂,要还犯浑,就打一顿,要是不服,就打到他服气为止。

叶臻见他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是哭笑不得,也顾不上恼了,拉住他的手,说:“好啦,我没事。”

谢幼清见状,嗤笑一声,转身就走。玄天承看了眼叶臻,跟了出去。

一众亲卫面色各异,不熟悉叶臻的,看向她的目光中便带了探究和审视。叶臻觉得很不自在,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走了。

江越几个是跟着叶臻一路从蟒县来的,见状着急得很,忙跟上去,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半晌,江越说:“嫂子,你别听遂宁侯胡说八道。他就是喝多了。”

“喝多了,呵。”叶臻哂笑,回头见几人担忧地看着她,笑道,“回吧,吃了饭,早点回去休息。我没生气。”

江越听着心里发毛,又大胆一回,说:“侯爷他也不是故意丢下您走的,您放心,属下回头帮您打他去。”

“得了吧,你还敢打他呢。”叶臻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出来,认真地说,“我没生气,更没有跟侯爷生气,侯爷他明白我的心思,知道我不会生气,才追出去的。至于遂宁侯,他是为了侯爷,我也是为了侯爷,只是我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去,有些误会没解开。”她叹了口气,沉沉说,“只要我一日是周珍,往后这样的事多着呢。别人我管不着,你们可得站我这边。”

“那是当然。”江越抢着说道,“别人没看见,咱们兄弟几个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若不是嫂子,侯爷当时便……”

“行了,这事儿你们自己知道就成,别到处嚷嚷。”叶臻嘱咐说,“你们干的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哎,哎。”江越连声应道,一面想着,自己往后就跟定嫂子了。

玄天承这边追着谢幼清一路出了县衙,两个人在大街上打起架来。玄天承根本没动灵力,但即便有伤在身,还是把谢幼清打得气喘吁吁。

知道他根本没下死手,谢幼清靠在墙边,滑溜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娘的,你还真为个女人跟兄弟反目。”

“这就反目了?那你早点滚蛋,我没你这兄弟。”玄天承收了手,在街沿石上坐下来,侧过头去看他,“谢希玉,你哪来的毛病?我要是跟你说,你媳妇嫁给你是觊觎你谢家地位和人脉,你乐意不?”

“那能一样?”谢幼清嚷嚷道,“我媳妇出身琅琊王氏,我娶她那叫强强联手,我一点不担心人家觊觎我的地位和人脉。你那位什么出身?还顶着那么张脸,叫我怎么不多想?”

“你要是看出身的人,当年就不会认识我。换到她身上,就不行了?”玄天承斜眼看他,“怎么,不相信我的眼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这不是怕你被那张脸迷惑嘛。”谢幼清嘟囔,“出身呢,当然不是最重要的,可出身平民,就意味着她可能是个文盲,这个我考察过了,不是。她又是个商人,商人重利、精明,谁知道她是不是来骗你钱的?还是个江湖侠客,你娶她能干嘛?指望她师父师兄帮你打仗还是上朝?我看她连你家里的事都管不好。”他顿了顿,说,“你喜欢她,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你镇北侯的夫人,总不能上不得台面。”

谢幼清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本以为让玄天承幡然醒悟,没想到转头却见他笑得很开心。谢幼清又气又恼,“合着你压根没听是吧?”

“听着呢。”玄天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都没见她几次,怎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想想,或者考察她,都可以,她经得住。可你怎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他说到这里又觉得怒火蹭蹭窜上来,“你想让她怎么做,让我怎么做?就为了你的成见,让她下不来台,阿臻大度不和你计较,你怎么偏就拎不清?”

“行吧,我会注意的。”谢幼清垂着头说,“我明儿给她好好道歉去,祝你们幸福。”

玄天承一路小跑着回去,却没见着叶臻。江越说她在后头厨房里,他便又一路小跑着朝厨房去。

厨房里点了油灯,光线昏黄。叶臻正盯着灶台出神,这里的灶台跟泗水很是不同,她须得一直看着火候,便没注意玄天承进来。下意识反击时,手臂便被他牢牢扣住。

玄天承将她背身抱在怀里,探过身去,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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