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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的集市,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记忆中的一幕幕也随之浮现在阿绫的眼前。
与现代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物资不同,古代的物资相对匮乏,可供人们游乐的设施非常少,一次赶集,便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小小家庭里一两个月甚至几个月来的一件大事。
对那个孩子也一样,那个孩子也和这个时代的每个人一样。
集市上有种难得的烟火气,孩子很喜欢每隔这么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去近处感受一番这在军营中无法感受到的气息。不过,她更喜欢的,是这种需要历经时间酝酿才特许得到的机会,这会让这份迫切变得更加难得而真挚,也才会让人去懂得珍惜、学会珍惜。
这是漫长的等待过程逐渐酝酿出的甜蜜的,希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十二年了,这份烟火气,还在。
可她,却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
这是阿绫的记忆,却又不是阿绫的记忆。
曾经拥有这段记忆的人不在了,徒留下这段用她的眼睛记录下的过去,给她看。
这个世界,于她而言,陌生又熟悉。
他的那一句突兀的话,引得她不自由调动起这段是她又不是她的记忆,以至于一时之间,便愣了神。
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已是晚了。
“殿下叫臣......”
“阿绫。”
他再一次开口,念出那个属于她的名字。
阿绫的眼神微微有些晃动。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有人叫她——
“阿绫。”
不是回忆里的,也不是臆想中的,而是有个人实实在在地叫了她一声“阿绫”。
即便在她去公主府之前那段短短的日子里,这个时空里唯一有可能叫她这个名字的人,也未曾这般唤过她。
事实上,在记忆里,那位严肃的老爷子是极少叫她这个名字的。平日里,司马喜常会用她司马迁那个身份时候的字“子长”来称呼她。
在司马喜的眼中,她是子长,也只能是子长,而不是阿绫,也绝对不能是阿绫。
大抵,他一来固执地不想面对自己的孙子实际是个孙女的事实,二来也不愿意因为这个小名,勾起对早逝长子的回忆。
阿绫觉得,这位老爷子只有在把她当小孩子哄的时候,才会勉为其难地叫她一声阿绫,就比如前身还在时,拿着元帝赐婚圣旨找他那次。
想想他一把年纪,失去了独子,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有那个冒着杀头的罪保护下来的孙女,而实际上这个孙女却早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地魂魄易主了,就觉得他其实也怪可怜的,实在是不忍心去讨厌他,也不忍心和他对着干。
只不过,若说可怜的话,阿绫觉得自己也不遑多让。毕竟,她也是莫名其妙就跑到了这个时空,莫名其妙被系统绑架着做任务,莫名其妙需要承担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这两个多月来的一切,都莫名其妙得让阿绫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竞选下一任可怜村村长了。
然而,总会有更加莫名其妙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她本以为,除了司马喜之外,在这个时空里,断不会有人再这般唤她了。
而眼前这个眉眼如画贵如天神的男人,却是薄唇微张,轻轻地又叫了她一遍。
“阿绫。”
扮作少年模样的少女,双手握拳,蜷曲的手指,一点点向掌心收紧。
那一瞬,她实在是分辨不出,自己这样,究竟是因为害怕、紧张,还是释然、放松。
或许,是兼而有之吧。
明明是如此截然相反的感情,却在这一刻,莫名和谐地相融在一起,让她自己也说不清、拿不准。
既希望,又抗拒;既抗拒,又希望。
百里臻啊,你到底在唤的,是谁的名字呢?
眼看着眼前的人儿,鲜艳的红唇渐渐失去血色,百里臻的心中,恍惚间闪过一丝懊丧。
没错,这就是他今日带着她到外面转了一圈的目的——他想以阿绫为突破口,查当年在北境发生的事情。
前一世,他因为稳定西南,而放过了北境,同时放过的,还有司马谈战死的真相;这一世,因为他的出手干涉,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司马谈虽避开了上一世的死局,却躲不开这一世的死局,等他觉察到的时候,终究无力回天。两世的直觉告诉他,司马谈的死因,绝非讣告上的“战死”二字,那般简单。
司马谈身死后,他请特别让接替司马谈镇守北境的城武侯晋穆寒留意军中动向,一晃三年,晋穆寒虽不说毫无收获,可所得到的信息,却如同隔靴搔痒,充其量不过是搁置在表层的烟雾弹,全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以,首先他便要试试看,阿绫对过去的事情,还记得多少,或者说,还愿意想起多少。
他这一路,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发现她并未有什么触景生情之色,才最终决定直截了当地在她面前,将一切摊开来说的。只不过,真的当他这样做了之后,才发觉,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是极会笑的,也是惯会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的,可如今,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她却以这样无法控制的表情面对着他,可见,这件事于她而言,已是难以启齿的痛。
她或许,一直在试图掩饰住内心里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情,而他却不管不顾的,直接将他想掩饰住的一切,戳破。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过分地可以。
他的过分,比起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地掀开她心底的伤疤,还要糟糕——他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自以为是。甚至直到一刻前,他还觉得,自己这样做,于她而言,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他明知道自己,从来都拿捏不准她的心思的。
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
男子的眼中,迅速敛去那半分戏谑,正色道:“少时,曾听先生如此唤你,是以,后来调查了一番。”
如此,算是个解释了。
“这么多年了,亏得殿下还记得。”阿绫轻轻勾了勾发白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稍微正常一些。即便不照镜子,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如今的模样,看起来一定很糟糕。
只不过,一想到对面的男人极是聪明,阿绫便觉得,自己方才细微的表情,怕是早在他的眼前,暴露得一览无余。如此,这般拙劣的遮掩,反倒是画蛇添足。
是以,想及此,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又一点点平缓了下来。
她怕,怕百里臻发现她是女子的真相;她盼,盼有个人能叫出她的名字。
属于她的名字,哪怕这个名字,与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重合。
当你孤苦无依地来到一个陌生的、不知有没有归路的世界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那个证明自己的方式——尽管这种证明看起来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甚至,哪怕你直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这种疯言疯语。
但是,如果不去寻找的话,怕是时间一长,就会迷失在这时空的漩涡里。
阿绫,不愿意丢掉过去的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弄丢自己。
不过,百里臻方才的那句话,则让她瞬间从挣扎中,冷静了下来。话里,明晃晃地告诉她,她并没有暴露,而他,则是在叫这个身体的原主。
如果说,之前心中涌出的思绪,是因为百里臻的话勾起属于这个身体的回忆的话,那么如今,这份哀泣,则是因为她自己。
是啊,她在想什么呢,她那一瞬间的期望,不过是毫无可能的泡影而已。这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谁还知道她的存在。
除了她自己......
“如果让你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
百里臻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终于因为他的话有了反应,可除了有反应之外,脸色却依然不见好转,他心中那份不安,也随之越变越大。斟酌了一番说辞之后,他有些忐忑地开了口。
他不曾想,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一天,需要顾及着人脸色说话。
可对于阿绫,他却是不得不顾及的,他实在不想看着她白着一张脸面对着她。与其这般,还不如平时假模假样地说奉承话来得强呢。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对于她的那份例外,源于前一世的最后那一时刻。可直到如今,他才想明白,一切并非如此。
或许,最初的最初,是有这么个由头在的,是因为这个由头,他这一世才选择主动接近她,甚至为了收她为己所用,还推波助澜了她与百里瑾那荒唐的婚事。可接近她之后,他的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不受他的控制了。
这种变化,是细水流从、潜移默化的,可如今猛一回头,却是能看得分明——让他改变的,终究不是上一世那个早已随风而逝愈渐模糊的身影,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鲜明的人。
因为,是她。
只因为,是她。
他尚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但,即使不明白,也不妨碍他做出问心无愧的决定。
“没有......”
阿绫摇了摇头,随后讶然地一抬眸。百里臻话里的意思,她听得分明。惊讶之余,她更是不解,如此骄傲的男人,为何会主动向她道歉。这一抬头,便是不期然撞进了男子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她的心猛得一收紧,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去。
他的眼睛,平静无波,明明漆黑如墨,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猛然间想起记忆深处玉龙关那白茫茫一片。
霜天雪地,人间仙境。
大抵,是为的那份一模一样的纯粹吧。
“但是......”
百里臻微微皱眉,她如今这模样,真的令他挺担心的。
“真的没有!”
阿绫仿佛跟他较上劲了,下意识的反驳里,带了些赌气的味道,声音也不自由地提高了许多。这话一出,她自然发觉自己胆大包天的失控,便又轻轻摇了摇头,嗫嚅了一句:“真的没有。”
觉察到她后面似是还有话说,百里臻便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有一会儿,阿绫才再次轻轻开口,打破这一室有些闭塞而凝滞的寂静:“还有人能叫我这个名字,我很高兴呢。”
扪心自问,当百里臻两次念出“阿绫”的时候,比起害怕,她心头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久别重逢一般的喜悦与释然。
哪怕,明知,他口中的阿绫,不是她。
没关系的,阿绫,没关系的。虽然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谁,但是,已经足够了。
只要你自己还记得自己,就好。
至于旁的,那边是意外之喜。
比如,有人叫你一声“阿绫”,你就当是在叫你自己就好。
然后,应该谢谢他,谢谢他愿意叫你“阿绫”。
“谢谢您。”
这回,她不再是如方才那般牵强地笑,而是如同孩子一般,不管不顾地笑了起来。
百里臻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她方才到底是想了什么,才会这般忽然笑了,不过,到底比方才那般白着脸低着头的模样要好。
这笑容也好,这话语也好,都是真心实意对他说的。既然如此,他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她的谢意好了。
......但是,这笑容简直毫无形象可言呐。
“这有什么好谢的......”
心里虽然悄悄收了阿绫的谢意,不过在嘴上,百里臻却毫不留情地将她顶了回去。他可得让她知道,堂堂睿王殿下,才不会被这种随随便便的“谢谢”收买了的。
“可是我是真心实意......”
阿绫一听,收了笑容,下意识反驳了起来。只不过,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刚才和现在一时顺嘴双出来的话,忙又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低头道:“下官失言......”
瞧着那又低下来的小脑袋,百里臻不乐意了:“你不是自诩过目不忘吗?怎么,本王方才在街上说的话,不过一两个时辰,你便忘了?”
阿绫:......
她......其实没忘,但......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不能让她假装失忆的吗?
或者,她现在昏倒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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