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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火光烛天,憧憧人影中,有一角安静到像是绝俗离世,同这纷乱嚷闹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屏障。
郁娘坐在地上,和火火抱作一团,火火身上有块毛被烧焦了,露出黑黢黢的半张屁股,尾巴左右摇摆,正哼哼唧唧埋首在郁娘怀抱中,求安慰,求抚摸。
郁娘笑着给它顺后背,温柔安抚它的情绪。明暗交替的火光映出这幅温馨画面的轮廓,如同含蓄的笔墨画,寥寥几笔,却十分美好。
刚刚裴元清也已给郁娘和火火喂了一颗清毒丸,一人一狗都解了毒,裴元清道:“殿下,不用担心,郁娘子和火火皆无大碍。”
南廷玉突然不住咳嗽,声音中有着克制的怒意。这场大火似乎烧进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胸腔滚烫摄人,吐息皆是火气。
大抵是他骇人的目光极具穿透力,郁娘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望他。
二人之间的视线隔着一段距离接触。
身后,下人们还在扑火,木柴燃烧的毕剥声、瓦片倾倒的坍塌声以及大水扑灭火焰的刺啦声,组成了嘈杂攘攘的背景板。
不知缘何,迎上郁娘木然平静的视线时,南廷玉脑海却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在蓟州城,那时她踩过满地匪贼的鲜血和尸体,扑到他怀里,说害怕,说担心。
现在的她却是连装都不装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胸膛,心脏被砸的稀碎,胸口空荡荡的。
屋脊悉数倾覆坠落,火苗碎屑纷飞,他们二人的面庞在分明和模糊中交替,长长的影子,洒落进那片崩坏的火海之中。
一同崩坏的仿佛还有过去的种种。
没多久,望舒殿便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个壳子。
火舌像是从地面爬上了天空,远处天际绯红彩霞破开乌云,伸展出如火般的夺目耀眼姿态。
天亮了。
一直支撑郁娘的那股力随着大火的熄灭,也一同消失,她眼睫颤了颤,再也坚持不住,昏倒在火火身上。
“郁娘子……”
苗苗和裴元清在呼喊她,她想睁开眼,说自己没事,可怎么也睁不开,又陷进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苦涩的药、寒冷的风、冷漠的面孔……一一挤入她的世界,如梦如幻,分不清现实。
她是那条搁浅的鱼,钩子刺破了下颚,被人围着欣赏她的挣扎和无助。
曾经以为能救她的人,到最后才发现是将她烹调之人。兴许那些小意温柔,不过是让食材变得更美味的佐料。
…
南廷玉俯下身,将郁娘从地面抱起,见到她眼睫上有泪,他神色一顿,旋即自嘲一哼。
哭?
“英勇无双”的她也会哭?
余光扫向卖身契和被烧得字迹模糊的牌位、以及半边屁股毛被烧掉的火火,想要一脚踢走这三样碍眼的东西,却还是在转身时命人照看好它们。
毕竟这些东西比他的命还要宝贵。
偏殿。
郁娘昏睡在床上,屏风外,裴元清在给南廷玉包扎腿上的伤口。
南廷玉右腿有个成年男子拳头那般大小的伤口,黏着衣裳和火灰,裴元清费了些力气才清理干净伤口,皱着眉替他上药、包扎。
“殿下这伤口要好好休养。”口里的那句“不要逞强”没说出来。
裴元清心道,南廷玉倒是能忍,受了伤一字不说,只沉默抱着郁娘进殿,待他给郁娘看好病,确认无碍,南廷玉才出声让他过来看伤。
南廷玉沉沉应了一声:“嗯。”
安公公在一旁汇报走水一事的情况。
昨日元宵节,府中下人大都休假,只留下二十多个侍卫和杂役,那背后暗算之人应是料到这一点,才敢来长乐宫放火行刺。
对方用计也是险恶,先是打晕府中两个侍卫,由刺客扮做侍卫混入其中,再放毒烟、火油,点燃好几处宫殿,声东击西,分散他们的人手。
“行刺殿下的那两个刺客,毁了面容,查不出来身份,想来是豢养的死士。”
在大乾,能豢养死士的没几个世家,幕后主使是谁,呼之欲出。
这些年,姚家多次行刺南廷玉,却都是趁他在外进行,如今还是第一次派人来东宫刺杀。
看样子最近发生的三件大事,已经逼得姚家大乱。
第一件事是南廷玉已经搜到证据,查清楚四皇子中毒的真实原委。芸妃的确私下又喂四皇子吃了些花生,致使四皇子昏迷,但让四皇子薨逝却是姚贵妃后又买通御医,下的毒手。
第二件事是伽蓝寺中,有姚家的人,那僧人招供,是姚贵妃暗中指使他在避子汤动了手脚,目的是想要嫁祸给惠娴皇后,借此分化他和惠娴皇后的关系。
第三件事则是皇帝为他和宣若薇赐了婚。
如此种种,逼得姚家便是冒险,也要对他痛下杀手。着倒也证明,姚家如今穷途末路了。
南廷玉闭上眼,想到什么后,沉声道:“安公公你去备车,孤要进宫一趟。”
“是。”
走出门口,南廷玉看到火火光着屁股、脚步打滑向这里而来,他阴沉着脸,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将火火堵在殿门外。
安公公:“……”
火火:“……”
·
郁娘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醒过来时,又已过一日。身下的床单,眼前的帘帐都更换了,这是一间陌生的寝殿。
她口中残有中药的苦味,苦味从嘴巴一直蔓延进胸腔,她咳了两声,她想要喊苗苗端水,转过头,发现帘帐映着一道人影。
南廷玉坐在椅子上,应是刚从外面处理完事情,才回来此处,即使隔着帘子,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披着的大氅寒意未退,风霜化作褶皱间的凛光,丝丝缕缕窜进来。
察觉到她苏醒,他目光微动,看向帘帐。
他没有出声,她亦没有开口。
静谧的沉默里有着对峙。
直到她再次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
“身子怎么样?”
“多谢殿下的关心,妾身无碍。”
“也对,毕竟能三进三出。”不像是有碍的样子。
郁娘:“……”
她垂下眼睫,目光淡漠:“妾身没看到殿下。”
南廷玉声音消失一段时间,复才道:“孤就在你旁边。”不过咫尺距离,怎么可能没看到。
“妾身原先见到两个侍卫进了殿,还以为殿下早已被他们救走。”
她声音不咸不淡,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这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却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隔着帘帐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那两个侍卫是刺客。”
他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看到的是她一次又一次冷漠离开的背影。
她就这么恨他?就这么想他死吗?
郁娘闻言,神情茫然,却没立即说话。须臾,她才道:“殿下,妾身当时意识不清,尚未能思考周全,还请殿下恕罪。”
他嘴角牵起自嘲的笑,是啊,她意识不清,却也还记得,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谁排第三。
深陷红尘的人,变得痴顽。
明知是一个难堪的结果,仍想一遍遍得到确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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