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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杞冉是午后来的,她身材高挑,容貌极美,远山卧眉,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便是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眼角生了皱纹,也依然能够窥得见曾经的美丽。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顿显光明。

除了她,还有宁安见过一次的宁王师姐。她手中捧着一个乌木长匣,面上含着笑。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笑起来,便眯成一条缝,十分喜庆。

“娘。”宁安轻唤一声,“你怎么来了?”

元杞冉走进暖阁,“来给青儿送剑。”明日她便要回宁州了,这一番离开,又要好几个月见不到儿女了。“先去了王府,府上说青儿来太子府找你了。”

宁安点头,拉着她坐下,“来了,在外堂。”

元杞冉坐下,“肃宁早在几年前便给青儿定了一把剑,如今才做好。”她的师兄是打铁人,也是铸剑师。他们隐居的太平镇饶富盐铁,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夏侯老将军起兵相抗,全仗太平镇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如今虽说铁矿被踩空,成了弃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还是有些人家藏了上好的铁矿。”铁矿之下,满目苍夷,俱是深坑。太平镇的人便用石头填补,以石头堆填、垒建,形成了一片新村,名石头村。

元杞冉见她好奇,便笑道,“打开看看。”她随手翻开匣盖,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

元杞冉又道,“拿起来看看。”

宁安看了她一眼,伸手拿剑,一提之下,竟未能提起,又蓄了力气,才将剑提起黄衬。“好沉。”

元杞冉不置可否,笑着拿起剑,拔剑出鞘。锵啷一声似龙吟,剑身如一泓秋水。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肃宁同我说,青儿擅击刺,所以才做成了这样。”当时她还不知道宁王妃便是她的女儿,与师兄书信时,还感慨宁王爱屋及乌,夏侯家女儿好福气,竟得了那个冷面杀神的宠爱。“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后来知道了小安与青儿是她的亲生孩儿,自然便又寻了一些上好的铁矿,催着师兄打造出了这柄剑。

后院都是女眷,谁人知道刀剑。元杞冉当着一众女眷拿出这把剑,便是要让她们回去后告诉父兄,告诉丈夫。这把剑再普通,只要被人传出去,便会成了一把极好的名剑。她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整个京中的人,青儿是她元杞冉的儿子,受她庇护。便是她离开了,还有他的姐姐与姐夫在。

下次她再回来,便是带着宗族长老们,办大礼,让她的儿女入庙堂之时。

“母亲。”

元杞冉放好剑,一道浅浅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她转头,之前与许窈坐在一起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元杞冉身后。

宁安恍然,她想起来了。她就是家中之前厨娘的女儿,偷了她的玉环,拿着玉环去找她娘,被她娘收养的人。

对宁安而言,她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自然也没太注意过她。她还是她的河钰郡主,晋王与她娘也一如既往的允许她称呼“父亲”“母亲”,甚至于上次他们回宁州,也是带着她一同回去了。

白铮铮拉了拉宁安,宁安靠过去,她覆在宁安耳边轻言。“我认识她,她丈夫也要参加今年的春闱。”初十那一日,他也不知从哪儿知道宁骁回来了,宁朗、夏侯甫孝也在,便带着礼品来拜访。“他们的身份在府中着实尴尬,我便推托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推了。”夏侯府中如今谁人不知他的妻子贪图富贵,冒认小姐,人前人后说起她与她的家人,均是一脸鄙夷。

她笑道,“她还有一兄一弟,生活都不太好,你若是不喜欢她,我便差人告诉她的兄弟。”有一个为郡主的姐妹,生活穷苦的他们自然会紧紧的扒上去。毕竟当年,他们的好娘可是拿了家中所有的银子走,就为了送她去元杞冉所在的宁州。本想着她日后占了小姐的身份,能帮扶家中,拉一拉兄弟,却不想她为了怕旁人知道她是假货,单方面与家中切断了一切联系。“如今她的兄弟说起她,都是恨得牙痒痒。”那些送她去宁州的银子,有一部分是兄长娶妻的彩礼,还有一小部分是要给幼弟读书的。她被封郡主那一年,她的兄长因为没银子,只能与早就相看好的姑娘退婚,前些年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寡妇嫁给他这些年,相继产下一子一女,日子越发难过了。幼弟则因为没有读书,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为了生活,日后娶妻,现在在做苦力。

河钰看向宁安,微微浅笑,“妹妹,好久不见了。”

宁安不语,只是眉头微挑。这声妹妹,她可不敢应下。

范姑姑是知道元杞冉与夏侯家这些事的,她一步上前,低垂着眼眸,缓缓道,“按理说,郡主不该称宁王妃一声妹妹,该叫王妃或小姐才是。”

宁安含笑,看向元杞冉,“娘,范姑姑办事妥帖,让她来伺候我,你可方便?”她既不应声,也不赞扬,偏偏话语之中字字都是在夸赞范姑姑所言极是。

河钰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假的又如何,她如今是皇上封的郡主,晋王的养女,可她却显然不曾将她放在眼中。她强忍着不敢发作,“以前我常和宁王妃一同玩耍,喊声妹妹,倒也恰当。”

宁安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元杞冉看着河钰,和颜悦色道,“你既然已经是郡主了,便该守着规矩才是,称一声宁王妃,还能委屈你了不成?”她看着宁安笑,“你以前为小安奴仆的时候,小安都不曾为难你,难道现在为难你?”她顿了顿,又道,“现在到底是郡主了,不是奴婢。为奴为婢时都要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怎么做了郡主,反倒胆大起来了。”她看似调笑,实则是在警告。

暖阁中的众人,便是有不明白,如今也明白了。她们想着河钰是晋王养女,出了冒认顶替这么大的事情,晋王与晋王妃也没发脾气,将她赶走,说明他们还是有感情的。她几次归京,这些人都上赶着去拜访她,奉承着她,甚至求她办事。如今元杞冉的一席话,一字一句为奴为婢,句句不离她曾经是宁王妃的婢女,心中对她如何想如何看,昭然若揭。

河钰窘得满面通红,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她最恨旁人提起她的过往,提起她的生母曾是夏侯府上的厨娘,她曾经是夏侯宁安身边的奴婢。

元杞冉看了一眼白铮铮笑道,“我瞧着你这肚子,像是男胎。”她当年怀青儿时也是如此,肚子特别的大,她还以为又是一胎双生。

“男女都好。”

元杞冉微微摇头,“可不行。”她咧嘴笑,“你若产下男胎,宁朗他们兄弟几人这一代,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白铮铮不解,不是还有青儿吗?

“我准备让青儿改姓。”

白铮铮道,“大哥能同意吗?”青儿可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宁安,“或者,你把禾苗给我一个?”元氏家族,总要有个继承人。

宁安摇头,“你觉得王爷与皇上会同意吗?”她家王爷看着对孩子严厉,真宠起来,比他们更宠。“他们两就是他的半条命,你觉得他能给你吗。”

说说笑笑间,便到了申时,宁安与白铮铮早就累了,见有人告辞,便也紧跟着告辞准备离开。阿紫收拾东西,阿朱则是去找两位侧妃。

离开的时候,宁安在一处水榭中看到了汪玉珠与汪青蔓,她们站在汪夫人与明王妃的身后,汪青蔓脸色青黑,满头的虚汗,站得摇摇欲坠。她的母亲,咬唇含泪,一副弱柳难惊风,却又不得不站着的委屈模样。

宁安勾了勾唇角,“一个两个,都喜欢打着佛主的名义装模做样。”

元杞冉道,“可不是。犯了错,为了规避错误便可自请入庙宇修行,丢了脸,也可以自请入庙宇修行。”既掩饰了错误,找回了脸面,保不齐还能落得一个安然本分的好名声。“心中有佛,所见皆佛。真真假假,佛自有论定。”

白铮铮走的慢,宁安伸手扶了她。“说起来,端王侧妃是不是也自请入庙宇修行过。”在她生下长女后。

元杞冉目视着前方,“当年她妄图干政,端王便是再喜欢她,也容不得一个侧妃对政事指手画脚,便冷落了她。”谁知她心高气傲的很,反而因此记恨上了端王。“恰逢当时查出她的父亲贪腐,被抄了家,她便觉得是端王与端王妃有意陷害。”原本,她是要同她的家人一起被发配的,因她刚好有了身孕,皇上顾及端王子嗣,这才让她继续留在王府,只是夺了她的侧妃之位。“侧妃是妾,姨娘也是妾,侧妃之位被夺了便也夺了。”同为妾室,谁又比谁高贵。“她却觉得这是天大的侮辱,认定了这是端王妃有意羞辱她,对端王越发的失望了。生下一个女儿后,第二日只是知会了端王妃一声,便带着一个侍女去安华寺了。”说是清修,她那副娇滴滴的模样,哪里像是去清修。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安华寺的姑子斥责她,她便觉得旁人有意为难。可寺中的姑子,谁人不是天不亮便起床轻扫寺庙,天亮后做早课,早课后挑水劈材擦拭大殿……人人都能做,都要做的事情,到了她这里变成了有意苛待,故意为难。

白铮铮问,“那为何又回去了?”

元杞冉冷哼一声,“为权势,为富贵。”

宁安道,“秋狝之时,我见过她,她那一笑,毛骨悚然。”端王侧妃的这些事,她也是知道的。自从秋狝之时见到,端王侧妃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后,她便让星月去查了她。

元杞冉停下脚步,宁安与白铮铮也跟着一同停下。不远处的梅园中,端王侧妃正拉着晋王在说些什么。端王侧妃的眼角有泪,绵软无力的滑过脸颊。晋王说了一句什么,她眸中一亮,颇有欢欣之意。她抬手,晋王警惕的后退一步,端王侧妃神色一暗,后退一步,却被一枝凸起的根绊到,晋王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她。

端王侧妃伸手扶着他的手臂,虽是扶着自己,却是克制的距离,她看着晋王,油然而生无限凄苦之意,半生好强之心,尽数化作了一摊灰烬。无数言语挣扎着要从她舌尖蹦将出来,却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半天,才能定下心神。“王爷,我只是想说,宁王娶了元氏后人,又育有子女,加之娘家为手握军权的夏侯一门,只怕……”

晋王的神色冷了下去,蒙上了一层清霜。“你不过是端王侧妃,朝中之事,岂敢妄议。”

“王爷!”她仰起头,看着晋王,“这天下本该是你的……”

“够了!”晋王怒喝。

端王侧妃咬着下唇,勉力摇头,“王爷,我……”

元杞冉笑着走上前,“你什么?”她扫过端王侧妃,又看向晋王,“我怎么不知道这天下什么时候成晋王的了?”

晋王的脸色微微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光华。他眼中含了一抹焦急,急切道,“杞冉,你别听她胡言,我何时要这天下了。”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天下,只有她一人。

元杞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既然是胡言,你又作何在这里听她说这么久?”她勾起一抹淡漠的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旧情人私会呢?”

晋王的脸色沉了又沉,“元杞冉。”

元杞冉丝毫不在意晋王,她的功绩,她的家世,便是她最大的底气。皇上都要高看她两眼,她又如何会畏惧一个驻地偏远的王爷。

她的眼中是一抹倨傲,当年,是他双手奉上所有权势,只为求娶她。当年,也是他在她门前苦苦求了许久,她才会心软嫁给他。只是嫁给他又如何,她还是元杞冉,而非晋王妃。

晋王看着她,最终无奈一叹,“你便这么希望我与旁人私会吗?”

元杞冉冷哼,“不是私会,为何她看着你的情意绵绵?不是私会,为何她句句都是为你?不是私会,为何要来这偏僻角落?”

晋王伸手扶她,“什么句句都为我,你听不出这是要害我吗?”一口一个天下,若要被有心人传出去,便是他晋王想要谋权篡位。

端王侧妃闻言笑了,笑容凄苦如残叶瑟瑟。她眼中闪过心痛与不甘,她忍了又忍,才压下了心中的恨。“是我失言了,我与晋王,不过是说一说将孩子过继一事。”

晋王无子,这次回京,便是想从一众皇亲中选一个孩子带回宁州,养于膝下,日后好承继爵位。

“至于天下一事,怕是晋王妃听岔了。”她微微一笑,“我所说的是添下。”她看着元杞冉,“晋王有了子,便也是添下了喜头了。这添下喜头,本就该是他的。”

“劳你费心了,不过不用了。”元杞冉看着走过来的儿子笑了,“我都有儿子,还过继旁人的做什么。爵位也好,封地也罢,日后我儿子继承了不就行了。”她眉头一条,满是倨傲,“难道我元杞冉的儿子还不配封个王吗?”

晋王笑道,“配,怎会不配。你的儿女便是我的儿女。”

“晋王。”端王侧妃突然激烈地喊了一声,声音仓猝而凌厉。

晋王微微偏头看着她,“还有事吗?”他伸手扶住元杞冉,“王妃说的对,本王有了儿子,还过继旁人的做什么。”

白铮铮与宁安对视一眼,两人站在一旁,此处是后院的出口,也是风口,人都快被冷风吹透了。

倨傲被温和掩盖,元杞冉勾唇一笑。“你的儿子,好好养在端王府便是,干嘛上赶着要送给我们。”自晋王要收继子的消息传出,她便四处笼络朝臣与女眷,想要将她的儿子过继给晋王。

晋王所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目空一切,神情倨傲,从不知放弃二字的元杞冉。父兄母嫂俱亡后,她没有自怜自哀,而是拿起了父亲留下的长枪,骑上了兄长留下的马,冲破道道艰难险阻,不停寻找追逐,拼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曾经娇俏的少女短短几年便成了战场上自命不凡、不甘服输的女将军。塞外月苍凉,路漫长,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撑下来的。他执笔又断,叹了又叹,最终只是称道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他还记得那一年,是他大婚后的第二个月。他未等到书信,又闻边关告急,日夜难宁,梦中都是刀光剑影。熬阿熬,终于熬到大捷传回京,他登城门等她、望她,却不见她身影,唯有夕阳落雁孤影。他不顾新婚妻妾,不顾父皇、大臣劝阻,不远万里,寻着问来的消息赶到太平镇,看到的是她肚腹鼓鼓,一手撑腰,一手扶肚,与宁朗并肩谈笑的场面。

那一日太阳很烈,却照不亮他心中暗郁。那一刻,他不在是最贵的太子殿下,而如同瑟缩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那一刻的死寂,逼得人发疯。

他恨宁朗,恨他得到了他爱的人却不珍惜,恨他将孩子带走,不告诉她下落,让她日夜思念。

他从不后悔用一切权势换得她,他只怕她哪一日后悔了,策马扬鞭,离他而去。

宁安与白铮铮跟在元杞冉身后,路过端王妃时,宁安视而不见,白铮铮则是礼貌又梳理的微笑颔首。

太阳西坠,她陡然发现,端王侧妃的侧颜竟然与元杞冉有一丝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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