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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成

林二谦又看到那个孩子了。

她穿着粉色的小衣服,胖乎乎的小脸一笑隐隐露出一个酒窝,乖乖的趴在人类学程老师的肩上。

他捂住了右眼,那个孩子不见了。松开了右眼,便又能看到她了。

她似乎对他很好奇,飘到了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能看到一些不该存在灵魂了。

他移开了视线,装作看不见她。

下课铃声响起,他收拾了书本,背起书包离开教室。

教室门口,程老师的丈夫站在一旁等着。他们是警校的模范夫妻,结婚二十多年了,感情如旧。每周五的下午,隔壁综合大学教人体结构与速写的洛老师总会提前半个小时来等她。两人一起离开,一起买菜,一起回家,一起做饭。

“成成。”

程老师愣了一下,叫住了林二谦。“你说什么?”

林二谦摇头,“没什么。”他看着趴在讲台上的女婴,她对着他笑。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衣服,夏季短爬服,棉麻材质,蓝绿色卡通恐龙图案。胸前别着一个小小的手帕,上门绣着成成两个字。

成成?

这是你的名字吗?

视线扫过女婴,他大步走出教室。

第一场雪落下的那日,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婴。她还是那身夏天短爬服,她似乎很冷,整个人往程老师的身上缩。程老师在讲课,她趴在她身上哇哇的哭着,无声的,无人知晓的。他看着她身上一点点冒出水,皮肤湿冷,黏稠感,颜色苍白,她的脸上缓缓冒出淡红色红斑。

“妈妈,妈妈……”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弱,而后身体缓缓变淡,最终消失。

皮肤湿冷,黏稠感,颜色苍白,尸斑呈淡红,全身皮肤立毛肌呈现鸡皮疙瘩,面部紫绀,但也可不明显。结膜显着淤血,可见少数结膜下瘀点。口鼻有泡沫,抹去后仍可发生,此种情况可持续数小时……她是淹死的。

“成成。”

坐在林二谦身边的同学微愣,“你说什么?”

林二谦低着头,翻开素描本开始画图。

成成。

他是七个月前开始学画画的。七个月前,他第一次看到成成。

在学校的紫藤花回廊,她坐在长椅上对着他笑。

成成。

成成。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不投胎?

林二谦去了办公室,找了程老师。程老师叫程铭,四十二岁,主修语言人类学,三年前回国后便一直在警校任职。

“林二谦?”程铭见他来有些惊讶,林二谦一向独来独往,不太喜欢与人交往。他年龄小,成绩优异,不住校,上课来,下课走,几乎不在学校停留。“有事吗?”

林二谦皱眉看了她许久,她温柔一笑,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有什么事坐下说。”

林二谦点了点头,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程老师,您有孩子吗?”

程老师虽不知他为什么问起她的孩子,但还是道,“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八了,在美国读书。”

“叫什么?”

“叫成成。”说到女儿,她笑的更温柔了,“我们希望她做什么事都能成功,所以叫她成成。挺男孩子的名字。”她看着林二谦,笑问,“你怎么问起我的女儿了?”

成成。

林二谦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又握,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的脸有些僵,他扯了扯唇角,“您只有这一个孩子吗?”

程铭越发不解,“怎么了吗?”

林二谦动了动唇,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从包里拿出了画册。“您见过这个孩子吗?”

程铭疑惑的接过画册,“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小时候长这样?”她将画册还给林二谦,轻叹一声,哀然道,“这是她两岁前的样子,她18个月时,出过事故,脸被烫伤了。我们会在美国呆了几十年,也是因为当时那边有一项技术,可以治疗她的脸,不留疤痕。”她看着林二谦,心中生了一丝怀疑,“你怎么知道我女儿两岁前长什么样?”

林二谦看着她,一股浓烈的伤痛从心底冒出。他看着她的肩膀,那上面,女婴的哭声一声尖利过一声,而后整个人崩离脱落,变成一摊肉泥。

他似乎能闻到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味。

“她死了。”

程铭皱起眉,“你说什么!?”

林二谦紧张的抓着裤子,他拼命的想要解释,却控制不住自己。他听到自己冷漠而又冷静的对她说,“成成死了,你的女儿成成死了。”

程铭沉下脸,“你胡说什么?”

他听到他说,“她死了。”伸手一指,“一直跟着你,可是你看不见她。”

程铭站起,还未走到他面前,林二谦身上便一松,他匆忙又惊慌的站起,想说什么,嗫嚅着不知怎么解释,一个声音便在门边响起。

“林二谦,来找我的吗?”

林二谦抬头,还不等他说话,宁王便走了进来,伸手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对程铭说,“他最近压力大,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别管他。”说罢,便拉着他离开了。

林二谦被宁王拉出去,他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程铭,那个肉泥一般的孩子,在宁王进来后便恢复了正常。她看了看宁王,几乎毫不犹豫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她乖乖的,不哭不闹,只是看着他笑。

成成。

宁王一直拉着他走出办公楼,他将他塞进车里。“打电话给你的家人,告诉他,今天你不回去了。”

宁王绕过车头,坐上驾驶位。车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林二谦认识的夏侯宁安,还有一个让人一眼难忘的男人。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发甫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齿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

“这是我弟弟宁青。”宁安对他道。

林二谦对他点点头,坐在一旁,拘谨着。

宁安怀里的孩子探头对他打招呼,他看着胖乎乎的幼儿,咧唇笑了。宁安原本是他的同学,后来怀孕了,就退学了。

女婴飘到鱿鱼面前,鱿鱼看着她,咯咯的笑着,伸着手要跟她玩。林二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宁安道,“她叫成成,死了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躲在什么地方,我们也是一年前才发现她的。”她年幼,心性纯净,地府的吸力对她的影响似乎不大。“原本是要送她去轮回的,也不知为什么,一直送不下去。”她很乖,虽然有时候会离开,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他们的。他们在成成身上下了禁制,只要一召唤,成成便会来。

成成。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我们猜测她死的冤屈,又年幼诸事不知,所以才会被留下。”

林二谦看着她,“需要我做什么?”

宁安对他笑道,“我记得你的监护人是警局管档案的。”

林二谦点头,他想说,与其找良哥查档案,不如他偷偷侵入系统。“成成与程老师有关吗?”

宁安摇头,“我们不知道。”成成有时很亲近她,有时则会怨气冲天。这些日子,她的怨气越来越大了,他们怕再不将她送去地府转世,她会因为怨气,变成恶鬼。“地府有地府的规矩,人间有人间的规矩,许多事情,即便我们是地府判官也不清楚。”人,可比鬼复杂多了。

她看着林二谦笑,“你对我们不好奇吗?”

林二谦缓缓摇头,“我都能见鬼了,你们抓鬼也没什么。”

成成。

程铭打了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女儿,确认她安全无事后,埋怨的将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她的丈夫与她一样大,不过四十二岁,却灰白了头发。她记得,他的头发是一夜之间灰白的,因为女儿受伤急的。

她将林二谦的画册给丈夫看,“也不知他怎么知道成成两岁前样子的,总觉得奇怪。”还有乌老师,他明明早就走了,怎么会突然回来。

洛佳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合上了画册。“他哥哥不是警察吗,可能是在户籍档案里看到的。”

程铭夹起一根土豆丝,“他说成成死了,还说成成一直跟着我。”越想越是生气,她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平板调出档案,准备找他的监护人谈谈。

洛佳皱眉,“他胡言乱语,你也信。”他抽起她的平板,“好好吃饭,小心胃又疼了。”

程铭看着他笑着,眼中是小女儿的娇态,“老公,下周假期我们去看女儿吧。”

“好。”

程铭伸手要抱,“老公,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遇到你。”她从没想过她会这么幸福,与老公恩爱有加,女儿也聪明漂亮,一家和睦。除了……眉头微跳,她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快。

落地归根,有始有终。

完完整整的来,便要完完整整的去。

对人类而言,身体是载体,即便是残缺了,也能承载灵魂。身体安,灵魂才能离去。

“你是说,因为她的尸体不安,所以她才会在人间徘徊?”鬼神之说,并非信则有,不信则无,而是实际存在的。

看不到,摸不到,不意味着不存在。

林二谦不解,“所以你们找我是为什么?为了帮她找到尸体?”

宁安倒了一杯茶给他,玫瑰龙井茶,安神又精神,她又调入了一些百花蜜,香中微甜,甜中回苦,说不出的滋味。奇怪,又让人难忘。“子时阴气最重时,她会循着本能去找她的尸体。我们跟过几次,可总是被她察觉到。”这并非警觉,而是一种本能。

宁安看向在一旁跟鱿鱼玩的成成,“她眉中的黑气越来越重了,黑气漫过印堂,她就会便恶鬼。”现在没变,是因为她死的时候太过年幼了,便是满心怨气,也不知道该去找谁,要如何做。“如果能在黑气漫过印堂之前,找到杀害她的凶手,或许还能救她。”这么小的灵魂,如果成了恶鬼,根本经受不起铁围山的刑罚,一定会魂飞魄散。

这么小,死的不明不白,若是魂飞魄散,便太可怜了。

“你能看到她,今夜你跟着她,看她去哪里。”只要尸体没被烧成灰,魂魄便会被尸体吸引。便是烧成了灰,魂魄也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去它临终时的地方。

林二谦点了点头。

“她和程老师有关系吗?”

“不知道。”她跟着程铭不是一两天了,他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跟着程铭。原先他们以为她是程铭的孩子,可程铭的孩子好好的在美国长大。后来,他们又觉得是不是程铭杀了她,可见她对程铭亲近的样子,又不像。他们还曾怀疑过程铭的女儿不是她的女儿,可调了医疗记录后发现,她的女儿曾经被严重烫伤,他们在去美国治疗之前,先做了DNA,证明了亲子关系,办的签证。

宁安拿出几张黄符给林二谦,“这是隐身符、遮气息的符,你贴在身上。”子时阴气最终,百鬼夜行。

林二谦收下符。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我能看到她?”

“你的命格被人换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吧。”

林二谦不解,宁安也不解释,只是说,“你的眼睛不是什么鬼都能看到,只有对你有好感的鬼才能被你看到。这对你的生活影响不大,如果你觉得不好,我想办法帮你把它遮住。”这孩子运势高,寻常鬼即便是被他看到,也近不了他的身。

她想了想,从手腕上拿下一支素圈金手镯,“这个送给你。”这只手镯是她当年的陪嫁之一,跟了她许多年,早就浸透了她的气息,他戴着,别说是寻常的鬼,就是恶鬼,也无法近身。

林二谦面上微红,被抓着的手腕微微发烫。“不,不用了。”

宁安笑着,不容他拒绝的将手镯套在了他手腕上。“素圈手镯光亮圆滑,寓意圆圆满满,一生顺心。你拿着吧,这种手镯我很多。”

林二谦抬头看着她,她一双眼睛透明干净,如水透彻,一张脸荧光饱满。不算美艳,不算娇丽,却光华夺目。

“知道我们不是人的人类,你是第一个。”第一个知道他们不是人却能如此镇定,第一个能够看到鬼,第一个想让她收为己用的人类。

林二谦笑了笑,含了一丝腼腆。“乌老师在学校时就挺神秘的。”

宁安看着他笑,“距离子时还早,你饿吗,我去下饺子给你吃。”她站起来,“我家王爷做的哦,他做的饺子最好吃了。”

程铭半夜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看了一眼在身旁睡熟的丈夫,披着外衣走出了卧室。在小厨房煮了一壶咖啡,她端着咖啡坐到了客厅的小桌旁,打开了电脑。

小桌下,垃圾桶内,林二谦的素描本被扔在里面。她定定的看着垃圾桶里,沾染了污渍的素描本。四周寂静无音,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

她缓缓弯腰,将素描本捡起,一张张翻看着他的画。

成成。

笑着的成成,生气的成成,委屈的成成,大哭的成成……以及破碎的成成。

成成。

她的成成。

她的女儿。

妈妈。

透过落地窗,她看到自己平静的脸庞,透出一抹痛苦。

妈妈。

又是一声。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

好疼。她捂着心口坐下。

她赶紧合上素描本,喝了一口咖啡。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也不知道在她的肩头,趴着一个小小的人,笑看着自己的画。

程铭拿过手机,给女儿发信息。她的女儿很快便回了信息。

【妈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紧跟着照片的是一张自拍。照片上的女孩,漂亮,自信,满满的活力。

程铭无声的笑了,她将素描本重新扔回了垃圾桶,一边笑着,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给女儿回信息。

“这个林二谦,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她与女儿视频,低声说起了今日的事。

林二谦站在她身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成成伸手去抓手机,却什么都抓不到。她气的坐在桌子上哇哇喊着,喊了许久,最终带着伤心,看着程铭许久,擦了擦眼泪,缓缓飘走了。

“她真的不是程老师的女儿成成吗?”

宁安道,“不知道。”成成不到两岁,虽然会说一些话,却说不清楚。吐的最清楚的就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说不清。

“如果成成真的是她的女儿,她该多伤心啊。”

宁安有些冷漠的带着林二谦离开,“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成成真是她的女儿,她也不知。她有女儿了,又如何会想到成成。”

“双胞胎吗?”

宁安还是摇头,“不像。”一胎双生,无论哪一个,身上都会带着另一个的气息。成成身上没有兄弟姐妹的气息。

“……明天我还是得问问林二谦,是从哪儿得到你的照片的。……干妈?你干妈说是明天回国……”

程铭没有机会问林二谦了。当天夜里,林二谦跟着成成来到一个小区,他看着成成围着一个花坛焦急的转着,然后坐在一旁哭了好久好久。

天亮后,他先将成成晚上做了什么告诉了宁安,然后回家找了大哥。比起父亲,他跟大哥更亲近。

他隐去了宁安的事情,只说做梦梦到了成成,成成在找她的身体,他跟着去了小区,陪着她在花坛坐了一夜。

宗梦寒一边吃面包一边看平板,头都没抬。“千,你跟小谦去看看,我记得连医生那里有一台仪器,可以探测出地下五十米的骸骨。”

晁千将馄饨端给林二谦,“知道了,吃过饭我就跟他去。”

晁千本是想着哄小舅子高兴,却没想到,仪器拿出来,打开声波,还未扫完花坛,便发出了警报声。他愣住了,一面控制着仪器,一面打开连接着仪器的视频成像图。成像图显示,地下二十米处,蜷缩着一团碎骨,衣着打扮似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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