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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宵口中那个所谓的家里的老头子,应该指的就是他自己的父亲。

我对黎宵家里知道的不多,但从黎宵本人的一些言辞和表现来看,他和家里的关系应该不是很好。

否则也不会选在冬至日留宿在外,也不愿回到家中去和父母亲人团聚。

——就算我不回去,那个家里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记得,之前为了让兰公子心软同意自己留宿的请求,黎宵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听着像是在抱怨家里人对自己的漠不关心。

可是,我想起黎宵平日里毫无顾忌的阔绰行径,又想起那一日呼啦啦拥进房间里将少年围在中间嘘寒问暖关切备至的铁塔般的几条汉子,明明不过只是流了点鼻血而已……

这哪里是一个真正受到忽视和冷漠的孩子能够享有的待遇。

若非是黎宵一而再再而三地明令禁止,那些随从怕是会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小心照料自家少爷的一点一滴,不让黎宵有丝毫的损失。

所以,我终究是无法理解黎宵的,就像他也无法理解我的身不由己、卑躬屈膝。

本质上,我们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对黎宵,我是没有资格、也谈不上什么嫉妒的。因为归根到底,我微末的艳羡和嫉恨除了带给我自己痛苦之外,一无是处。

可是,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就比如说现在,听着黎宵满不在乎的随口抱怨——

我心中就会蓦然浮现遥远家乡陈旧破败的小院,那时早蝉已经开始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喧哗躁动。而那一方矮矮的篱笆墙内,我佝偻着背脊的爹和偷偷抹泪的娘亲,却只是一左一右地站着,不说话,也不看对方的脸。

还有就是,娘亲一次次捧着半生不熟的枇杷果,颤巍巍地抖着手一个劲儿往我怀里塞的模样。

看起来风尘仆仆,狼狈至极。

……她的脸上,有着无论流多少泪水,都无法尽数洗去的枯槁和蜡黄。

以至于后来,我跟着人牙子踏进这座繁华的城池,陡然看见三两结对躺在背阴的小巷子里乘凉小憩的乞丐。

看着他们虽然被脏污遮蔽,却依旧看得出底下油水满满的面孔,以及镌刻在那面容之中某种因为不愁吃喝而流露出来的懒散和倦怠,我自然不由地在心中惊骇万分。

我惊骇于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就连乞丐都过得如此悠然自得。

惊骇之余,脑子里随之闪现一个荒诞的念头,若是……若是娘亲也一同来了,或许……

那当然只是一个闪念。

可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想了些什么,我懊悔得差点直接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真是个混账东西。

自己卖了自己尚且还说得过去,哪有将主意打到自己亲生母亲的头上的。

况且,就算此处真的富贵逼人、遍地黄金,与我们这样的又有什么关系。

自从被一串铜钱买断了人生,我就只是个奴,将来连死都不一定能攥在自己的手里。

而那些乞丐再脏污落魄,也是人,至少还保留着可以出卖自己的权利。

再后来,我进了楼里,刚好又极为幸运地被兰公子选中来了他的身边侍候。偶然的一天,我站在临街一扇窗户前,被外头喧哗的吵闹声所吸引,探头朝外面望去。

我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凶狠的厮打,斗殴……如野狗般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几个人。

他们全都是我记忆中附近一些乞丐的打扮,甚至我还在里头认出了一个当初在巷子口斜倚着砖墙打盹的乞丐的脸。

那时他有多么慵懒自在,眼下就有多么凄惨狼狈。

几乎是被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围在中间连番殴打。

好一会儿,几乎是殴打已经接近了尾声的时候,巡街的捕快迈着悠闲的步伐姗姗来迟。而斗殴中占领上风的那一帮人闻风而散,露出了底下奄奄一息的乞丐。

饶是隔的远,我还是因为那人濒死惨状一下子移开了眼。

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没忍住看了回去。

那人的身上其实没有多少血,但看着已经没什么人样,被打断的手脚软绵绵地耷拉在身侧,明明身子都已经佝偻成了一团,眼睛和嘴巴却都还大大地张着,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不甘,一下下地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我看到了那人的眼睛,认出那已经是一双死人的眼睛……和我从前在死去的李婶儿脸上看到的那双眼睛,别无二致。

那乞丐没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咽气,有官差来赶在他断气之前,把人给拖走了。

那情形,跟拖着一条死去的野狗也没什么区别。

我一直目送那些人远去,又在窗子边站了许久。

一颗心在腔子里七上八下地跳着,久久无法平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是物伤其类。

没想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盲目羡慕过的人,最终的下场竟然如此凄惨。

直到兰公子走近了轻声唤我,我才堪堪回过神。

“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闻言,我转过头,看见兰公子温和的笑颜。

那一日,他穿了一件绘有云纹的白色衣衫,衬得一个人越发得素雅清洁,不染纤尘。

这副模样,和方才街道上所见的情景,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

令我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摇头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突然想起过去在家里的一些人和事,想得入了神。”

我不想同兰公子提起那些血腥残酷的事情,怕误了他的耳朵,扰了他的心神。毕竟,他是这样干净美好的一个人,不该掺和进那些乌漆麻糟的事情。

就算早已身陷花月楼这个泥潭又如何,在我的心目中,兰公子就好比他教给我的文章里,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我情愿看见他清清白白的样子。

而且,也不想因此在他的面前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是么。”兰公子看着我,似乎是信了我的说法。却又突然问起,我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这般入神。

我自然是不可能说,自己想起了隔壁邻居死不瞑目地躺在院子后头的场景。

便避重就轻地说了说我的娘亲。

我娘亲是怎样温柔的一个人,虽然日子贫瘠困苦,她却依旧会在床边唱着温柔的歌谣拍着我的肩膀哄我入睡。

还说起娘亲曾经特意托人到外地,为的不过是给我起一个像样的名字。

其实像我们那种村子,大家几乎都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那么过来的。

识字的人很少,小时候起贱名好养活,大名一般也就是姓氏加排行再加些听着顺耳的字,而且还是针对男子的特权。

女子的小名一直会用到出嫁之前,然后便是谁谁谁的媳妇儿,谁谁谁的娘,年纪再大一些变成了婶儿婆的。

所以,我娘亲的这一举动实在是有些异类。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提起这档子陈年旧事时,总是会发出不明的哄笑,嘲笑我娘亲的异想天开,心血来潮。

更有恶毒的猜想说,什么起名字搞不好就是障眼法,鬼知道是找了借口给旧相好捎信儿还是怎么的。

明明一开始议论的是我的娘亲,可那些人说来说去,最后的话题却总会落在我爹的身上。

说我爹就是太惯着我娘了,否则像这么不安分的婆娘就该打断了腿拴在屋里长长记性。

又说我娘生了儿子又如何,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傻子,一点重活都干不了。成天到晚就知道跟个娘们儿似的窝在院子里搓麻绳,对着棵结不出果子的病树秧子发呆,指不定有什么大毛病。

偏偏就是这样,我爹也没催着我娘再生……

看她们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一家的存在挡了他们延续祖宗香火的希望。

——不然无缘无故,哪里来这么大的怨,这么大的恨呢?

还有他们说得那些话,我也无法认同。

我从不觉得我娘是个不安分的。

“她只是疼爱我,一个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这难道有什么错的吗?”说到这里,我征求般地看向兰公子。

也如愿以偿地从兰公子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当然。”兰公子点头,“你的母亲很好,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凑巧和周围的人不同罢了。”

顿了顿,又才接着说道:“有些人畏惧这种不同,这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其实原本也拥有另一种可能,一种截然不同的活法。当这种意识令他们痛苦时,他们便攻击这种意识的来源,以消减由此带来的痛苦。”

我听得一知半解,但并不妨碍我对兰公子的钦佩和感激。

“不过——”兰公子忽然话锋一转,“好像你一直都在讲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呢,他对你如何,也会如你的母亲那般爱你吗?”

兰公子像是随口那么一提,我却有些被问住了。

我的父亲、我爹,他对我……

“应该说不上特别好或者特别坏吧。”

我回忆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印象中我总是远远瞧着他,瞧着他出门,瞧着他归家,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互动,也很少说话。

“大概就是普通的那种父子关系。”

我斟酌着回答。

嘴上虽然那么说,但我其实并不清楚,父亲和儿子一般是如何相处的。

我倒是见过李婶儿的儿子狗蛋,兴高采烈地骑在自己父亲肩头,在隔壁院子里欢呼雀跃地绕来绕去的场景。

也见过李狗蛋因为调皮捣蛋,被他老子拿着烧火用的钳子追赶,在院子里跟什么似的抱头鼠窜。他跑得够快,身子也灵活,李叔追不上自己的倒霉儿子,又累得够呛,只好在口头威胁李狗蛋素素束手就擒,否则逮住了有他一顿好果子吃。

这样的闹剧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有时候甚至一天会上演两三次。

闹得动静大了,我也会放下手里的麻绳,转过头去看上一眼。

然后,又默默地转回来,做自己的事——发呆、或者继续搓麻绳。

无论是哪种相处模式,好像都没有在我们家发生过。

我爹和我更像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唯一的联系就是,我爹娶了我娘做妻子,而我娘又刚好生下了我,仅此而已。

可是,这样也就够了。

不需要什么爱屋及乌,只要娘亲可以继续安稳地生活,我并不介意做那些人口中一无是处的呆子傻子。

偶尔,我甚至会萌生出这样的一个念头,如果没有我,娘亲的日子一定会过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该是她送我离开的样子。

——那么地憔悴,那么地令人心疼和不舍。

“那你恨他吗?”兰公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轻轻地,像是搔过后颈的一片羽毛。

我却听得心头一跳:“谁?恨谁?”

“你的父亲,你爹。”兰公子缓缓道,他的身形微动,眼角的红色泪痣显露出来,鲜红的,像是一滴久久不肯落下的血泪。

“你恨他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口吻,却听得人莫名心惊。

我不禁垂下眼,避开了那双清明中透着丝丝凉薄的眸子。

“我……为什么要恨他呢,我根本……就没有理由去恨自己的父亲啊。”我听见自己小声地争辩:“虽然爹他……待我一般,但他是真心爱着娘亲,并且这一生一世都会一成不变地对娘亲好,这样就……”

足够了吗?

——足够了吧。

因为你……因为我,早就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

心底的声音交错响起,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味道。

“这样啊。”

我在兰公子叹息般的低语中再次抬起眼睛,窗外浮云掠过,在我的身后投下一片暗色。

再去看时,青年眼下的泪痣又像是倏忽淹没在了阴影之中,看不见了。

隔天我听说,原来那些人是因为抢地盘才当街打起来的。

同是乞丐,内部却也分出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那个没来及得在街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倒霉蛋,正是从前这一片乞讨者的小头目。当然,他之所以能坐上那个位置,也是因为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他领着一帮年轻力壮的跟随者,对上一任的小头目做了同样的事情。

地点就在区区两条街之外的一个小胡同里。

巧合的是,这一次带头造反的那位,似乎就是曾经那个落败者的一个远房侄亲。

所以这既是一场叛逆谋夺,也是一次时隔多年的蓄意报复。

看似飞来横祸,实则报应不爽。

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那个横死街头的老乞丐是否也像他的前辈那般,早早留下一颗复仇的种子。

但我想,无论那个可能的复仇者存在与否,将来的某一天,今天这一幕一定还会重演。就像它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将来也将无数次地再次发生。

就像一出经典的剧目,或早或晚,时间,地点,人物等细节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出入,但总有什么是不变的。

只是等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也许已经不在这里。

——不仅是我,或许我如今所认识的许多人,到时候甚至都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所以,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长远。

不是想不到,而是……来不及。

除非,能够寻到一个超脱生死的办法,比如说长生,又比如说……

笃地一声,是瓷盏落在木头案几上轻轻碰撞发出的脆响。

我抬了抬眼睛,在一缕氤氲着苦涩药味的水雾中,看到了黎宵那张写满不乐意的白皙面孔。

“还发什么呆啊?快点趁热喝了,难为本少爷我特意端了药给你。”

我没有立刻端起碗喝药,而是试探性地拿手背碰了碰碗边,还好,已经不是特别烫了。

见我一时没有动作,黎宵立刻抱起了胳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动手一口一口喂你啊。告诉你小鬼,做人要学会适可而止,可别想得太美了。”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双手捧住药碗凑近了唇边,接着屏住呼吸一口气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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